投資人是誰呢?到底處于什麼樣的地位,才能讓這麼一個大導演主動上門來替他遊說?他的戰線又為什麼這麼迂回,藏在一個巨大的好處後面溫和地逼迫他人,是上位者故作矜持的标準做法嗎?
他想起了劇本裡的一幕幕。編劇煞費苦心寫出來的詩行一般的台詞,到底在為誰發聲,又将要被安排着去打動誰?
門鈴有規律地響了三聲就停下了。
“您好。”裴聲打開門的同時側身讓出位置,挂上了淺淡的禮貌微笑。
門口站着的徐韫卻顯得有人情味兒許多,她并不是演員,臉上的笑容是發自内心的親切真誠。
“初春的天氣真是反複無常,又冷得像深冬了,是吧?”她仍站在門口不動,笑意盈滿臉頰,打量了一下裴聲的衣着。
他穿得十分單薄。白色T恤外搭灰藍色的休閑款寬大襯衫,一邊衣角淩亂地紮進西褲裡,脖頸上甚至挂了個不倫不類的黑色長款吊墜,完全不是待客應該有的裝束。
裴聲請她進來:“您進來暖和一下吧,暖氣已經打開了。”
徐韫脫下薄羽絨服挂在衣帽架上,跟随裴聲進了客廳坐下。
她捧起桌上溫度适宜的熱水杯,如同一個親切的家長一樣問他:“吃過晚飯了嗎?我來得不湊巧,現在都快七點了,應該耽誤你正常作息了。”
裴聲搖搖頭:“沒關系的。”
他并不擅長客套。
徐韫卻并非是裝模作樣,而是立刻表達了自己的歉意:“我最近實在很忙,抽不出别的時間,要不現在幫你訂餐,我們邊吃邊聊?”
裴聲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心裡頓時感到不好意思起來,聲音終于染上了幾分情緒:“真的沒事,您别太客氣,我……這段時間本來也沒有很規律地吃飯。”
她流露出幾分憐惜的神色,輕聲說:“對于演員來說,幕後的時間更應該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裴聲臉皮微微有些發燙。
“你先點些自己愛吃的東西,等你點好了,我們邊等邊談,這樣好嗎?”她聲音過于溫柔,裴聲沒有拒絕的勇氣。
等他示意自己點好了,徐韫進入了正題:“我能請你談談你對這個劇本的看法嗎?”
對于這個問題,裴聲既是興奮又是害怕,先談了他所熱愛的東西,再說那些他本不該接受的東西,這就是徐韫的策略?
可他連這第一個誘惑都無法抵擋,那些劇情這些天來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他的嘴唇微微顫抖,隻是露出一絲細縫,那些狂熱的情感就趁機而出,滔滔不絕。
徐韫認真傾聽着,等他結束時隻柔聲說了一句:“你愛這個角色,為什麼要拒絕呢?”
裴聲覺得心髒被人給一把捏緊了,他仿佛憋了口氣,壓抑而自尊地說着:“這不是我愛不愛這個角色的問題。”
“那是為什麼呢?”
裴聲羞慚地、氣惱地看了她一眼。她何必要這樣裝模作樣?
“也許您真的沒聽說,”他閉着眼,盡量地想要克制自己,但他的表現卻像是賭氣地脫掉了自己的外殼,露出任人宰割的内裡,“我現在已經沒辦法演戲了,我會陷入驚恐狀态。”
他說着說着情緒就不受控了,猛地睜開眼,怒氣已經像霧一樣覆蓋在上面。
這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劇本啊!
他索性再撕掉一層皮,不管不顧地得罪這個受人之托才硬着頭皮前來遊說的大導演:“您就不該受投資人的蒙騙來用我毀掉這個完美的故事!”
徐韫還是認真地看着他,傾聽着他,哪怕他已經激動得站起來了,她還是甯靜地微微仰頭注視着他。
這讓裴聲覺得自己可憐極了。
“抱歉,”他說,“您請回吧。”
徐韫站了起來,卻是向前一步,把自己溫暖的手搭在了裴聲肩膀上,力度溫和而充滿力量地往下壓,帶動他坐回沙發上。
裴聲滿腹怒氣和委屈,不解地盯着她。
“對不起,”徐韫看着他的眼睛,“是我的方式不對,把你逼急了。”
她說話總是娓娓道來,讓人一秒就沒了脾氣:“裴聲,我看過你以前的表演,我認為你跟這個角色适配度非常高,你不要擔憂。”
怎麼能不擔憂,他現在已經演不了戲了!裴聲簡直要呐喊。
可徐韫那堅定的目光不容置疑,她的手仍搭在他的肩頭,散發着熱度,她接着說:“你來演就是了。”
裴聲低着頭:“不,我演不了。”
“那你又為什麼要穿這一身衣服呢?”她輕輕地落下這句話,又毫無停頓地拆穿他,“這完全就是主角挖墓時的穿着。”
裴聲覺得耳朵都要燒起來了,好不容易平複的心髒又開始嘭嘭嘭地焦躁鼓動。那是因為他控制不住,他心存僥幸,他早該知道一切都沒有意義的!
“裴聲。”徐韫叫了他的名字。
室内一下子安靜了,裴聲感到所有的雜音被清空,他等待着最終的清算。
徐韫撤回手,坐回到沙發上,平視着他:“我也曾陷入低谷,我幸運地爬起來了,我沒有理由認為其他人爬不起來。我看得出你的整顆心都在争取這個機會,你隻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不是熱愛着這個角色?”
裴聲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事實上他說話的速度快得驚人:“是的。我愛着這個角色,我為它感動不已。但是我怕——”
“不要怕,”她的聲音像鐵熔鑄進黑暗之中,“這個劇本為你而寫就,你隻管來演。”
裴聲感到自己被什麼東西支撐了起來。不是不想表演,但他已經嘗試過無數次了,每一次都用盡全力争取來機會,但每一次都失敗了。眼前這個人,真的相信他這一次可以克服心理障礙,順利完成拍攝嗎?
他不自覺地攥緊了自己的衣角,眼裡閃動着燙人的光芒,問她:“哪怕浪費你珍貴的時間和精力?”
徐韫聲音平緩,沒有一絲猶豫:“我不在乎結局,我拍電影是因為我想拍,我從不認為自己浪費了什麼。”
裴聲彎了彎嘴角,但他絕望地挑明了最後的決心:“可投資人為什麼不看投資回報率?這不合理。”
徐韫打開自己的背包,将一個精緻無比、帶着幽微香氣的信封遞給他。
她微笑着說:“我已經說明了我的立場,我選中你固然有投資人推薦的原因,但那隻占很小的一部分。至于投資人的立場,他已經托我将他的理由帶給你。”
裴聲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着,他艱難地翻開了那封信,裡面隻有一句話,樸素得如同真理:
“隻是想成為你最忠實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