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導,您先忙吧,我這邊沒事了。隻是一點紅腫,也别叫汪醫生了。”裴聲略帶歉意地說。
“沒事,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有什麼事提前通知我,明天不來也可以的。你是主角,你的狀态最重要。”宋導又強調了一遍。
戲都是一場場排好的,雖然最近大都是内景,哪兒又那麼容易更改計劃。裴聲知道,徐韫一早對他說過,他就是這部戲唯一的主角,他最重要,除了拍攝他什麼都不需要顧忌。
可裴聲天生敏感,宋導無意識的一句囑咐之後,他仿佛感受到不少長針一般的視線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最終還是笑着點了點頭。
周圍一群人圍着他們,這會兒的樣子都關切友善,随着宋導匆匆返回片場,人群又慢慢散開了。裴聲和林萊一起走開,臨走前他不經意地瞥了眼那個被燙傷的男孩,他微微瑟縮着身體,緊咬着下唇,像是怕極了。
坐到保姆車上,林萊問:“哥,送你回家嗎?還是你想去植物園,現在也還來得及的。”
裴聲坐得很直,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那兒正敷着厚厚的一層燙傷膏。他輕聲說着:“去醫院吧。”
林萊幾乎彈了起來,忙從駕駛座上扭過身體來:“怎麼了哥!現在很疼嗎,你剛說不用去醫院我還以為你沒事了。”
其實沒那麼痛了也完全并非不能忍受,但他說道:“有一點痛,我想還是去看一下吧,畢竟明天還需要拍攝。”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良心一陣刺痛,是出于對自己多疑心理的羞愧。他無法相信别人,他也意識到,自己短期内改不了這個習慣。
離片場不遠處就有一家三甲醫院,裴聲很快處理好,拿了新開的燙傷膏出來。
陽光依舊燦爛,因為是工作日,街上來往的人并不算太多。林萊問:“哥,我們去哪兒?”
裴聲望着高邈的藍天,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裡頓時充滿了早春的涼意。
“我想去看看我媽媽。”
從車窗看出去,陽光像蜜一樣流淌着,其他車輛的表面閃閃發光。降下一點車窗,清涼的風瞬間湧入,身旁一束花微微抖動起了它的花瓣——裴聲在街邊的花店買了一束紅山茶。
他們已經在路上行駛了快兩個小時,林萊着急地一拍方向盤,緊盯着前面的車流:“好慢好慢,再堵會兒墓園都得關門了。”
“沒關系,”裴聲很平靜,“小心開車。”
車子堵在路中間一動不動,林萊往方向盤上一趴,郁悶得不行:“哥你今天都受傷了,要是還不能見到阿姨,那多慘啊。”
裴聲笑了起來,覺得林萊說話實在可愛。他活動了一下手腕,遞了瓶礦泉水給林萊:“别想那麼多,你把我送到那兒就行,看,前面車動了。”
他們抵達時已經是黃昏,墓園果然已經關閉,裴聲勸走了長籲短歎的林萊,獨自一人徘徊在山腳的盤山公路上。
站在山下,他看到晚霞落在山頭,就像一匹金色的綢緞覆蓋在上面。躺在山上,一定也很溫暖。
他抱着那束山茶花,覺得自己這個形容太靠近死亡,并不是好的想法,又在心裡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上得去上不去又如何呢,對着墓碑,也不算見到了。
來的路上擁堵不堪,這個目的地卻安靜得過分。唯有飒飒風聲,聆聽着他紛紛而至的孤獨思緒。人行道上空無一人,他慢慢地踱步,漸漸也覺得自己也不存在了,變成了一個天地之外的旁觀者。
天色會逐漸變得黯淡,暗藍色徘徊少時,近于黑色的深藍就會将其接管。路上車也少了,風聲愈發顯得廣闊無邊。紅山茶的豔麗色澤會被黑暗吞噬,直到路燈亮起。
他坐到了公交站台的座位上,離最後一班公交車到來還有半個小時。一些虛假的感覺在身體裡流竄,他脆弱的神經非要覺得被燙傷的手腕劇痛無比,蠢蠢欲動着要逃上山頂,去袒露内心的委屈。
裴聲,他仰起頭,看向夜空,别指望了。
一輛漆黑的汽車停在了路邊。一分鐘後,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從車裡走到他面前。
裴聲驚訝地看着來人。
“你在這兒等人?”
他不說話,對方先開了口。
“我等公交。”隔了好幾秒,裴聲回答。他太久沒有說話,有些生澀地開了口。
賀停瀾擡腕看了眼時間,對他說:“我送你回去吧,别等了。”
裴聲還處于一種遲鈍的茫然之中,他站起來,想了想,準備挂上禮節性的笑容,起碼從容地打個招呼。
“不需要做會讓你覺得累的事情。”
心髒頓時猛跳了好幾下,裴聲的感知神經瞬間變得清明了,他的左手不自覺地在袖中握緊。他擡頭看向賀停瀾:“賀先生,你怎麼會認出我?”
他帽子口罩一個不落,私服風格也非常低調。這樣的他等在一個不起眼的郊區公交站,怎麼會被一輛快速行駛的車注意到?
剛剛感到的安慰、突如其來的警惕、不安……一連串的情緒混亂地在腦海中纏繞在一起,裴聲控制不住地想要往後退一步。
他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聽賀停瀾用一種平淡、自然至極的語調說着:“不知道,一瞥就認出了。”
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所有的波瀾就此停歇。裴聲暗自呼出一口氣,讓自己過分緊繃的神經舒緩下來,心情變得松快許多,他開了個玩笑:“我好像藏不住身上的演員氣質。”
話一出口裴聲就覺得後悔,他一向不擅長說玩笑話的,他會把場面搞砸。
“沒錯。”賀停瀾的回應依舊從容,“上車吧。”
裴聲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對方卻忽然停步。裴聲險些撞上去,堪堪停穩就聽到他問道:“你的花,不拿了嗎?”
他的聲音仿佛是冰川融化後,水面的冰塊互相輕擊而發出的,在黑夜裡格外的動聽。裴聲一時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先傾聽了這聲音,還是先拾取了話語的含義。
“不拿了,讓它留在這裡。”裴聲回答完,很快又補了一句,“花很漂亮,它不是垃圾。”
所以放在這裡是對公交站台的一種裝飾。
他沒能夠說完,因為這簡直是自說自話。任誰看到,這都是被遺忘的、被落在身後的、再也無法送出的東西。
就像他永遠無法再對母親訴說任何話語。他的遺憾,他的道歉,他的委屈。
賀停瀾側身看着他:“用心挑選的花當然不是垃圾。”
剛積攢起來的糟糕情緒又被擊垮,人一旦脆弱就容易神思飄蕩,但被拽回原地也隻需要一句話,裴聲感激地看向他的眼睛:“謝謝你,賀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