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上了車,裴聲剛系好安全帶,一隻骨節清晰漂亮的手伸至他眼前。
賀停瀾遞了一瓶礦泉水給他:“猜你應該有些口渴了。”
“謝謝。”裴聲心頭一暖,接過來卻發現瓶蓋已經被提前擰松。他盯着手裡冰涼的礦泉水瓶,一個疑問爬上心頭。
這是什麼時候擰開的?剛剛,還是之前?不,别太緊張了,這個人一開始就幫助過我。
裴聲輕輕擰開瓶蓋,又不自覺側過頭去,正好對上賀停瀾的目光。對方的神色毫無異樣,瞥了眼他被紗布纏繞的手腕,問他:“你的手腕沒事嗎?”
原來是因為他注意到自己手腕受了傷。裴聲沖着他點點頭:“輕微燙傷,現在已經沒事了,謝謝你。”
他放心地喝了一點水,清涼潤澤的液體淌過他幹渴的喉嚨,裴聲又為自己一開始的猜忌心理感到抱歉,下意識地找話題,盡可能用親切自然的語氣跟賀停瀾搭話。
“賀先生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
賀停瀾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回答道:“今晚在這邊有個宴會,附近有個挺出名的山間别墅,你聽過嗎?”
“沒有。”裴聲回答道,思緒又飄忽了起來,“最近沒在片場見過你。”
下一秒他才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
前言不搭後語的,真冒昧。
至于賀停瀾不來片場的原因,他不早就知道了?賀停瀾是原作工作室那邊的人,駐場的兩位編劇老師則是跟徐韫合作多年,負責在現場根據電影拍攝的實際情況對劇本做小幅度的修改。他本來就不必一直親臨現場。
裴聲正懊惱着,這時手機震動了好幾下。
“抱歉,”裴聲很快拿出手機,打斷此刻的尴尬情景,“我看一下消息。”
“請便。”賀停瀾目視前方,嘴角揚起令人難以察覺的弧度。
裴聲耳根發熱,點開了微信,看到好幾條來自許亦的消息。
她說自己收工了,這才來得及給他發消息,先是懇切的道歉,又是關心他手腕現在的情況。裴聲敲擊鍵盤回消息,許亦幾乎是秒回。
她想請裴聲明晚一起吃飯。
裴聲本能地想要拒絕。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讓他心裡不怎麼舒服。他無法辨别拍攝時許亦間或投來的目光是否真的包含惡意,但一回憶起她的助理撲通跪下去的樣子,他心裡始終覺得别扭。
他委婉措辭,但許亦十分執着。
“怎麼了?”賀停瀾的聲音忽然響起,“你看上去很煩惱的樣子。”
裴聲下意識回道:“你不是在開車嗎,又怎麼知道我的表情?”
賀停瀾發出低沉的笑聲。
裴聲愣了一下,又不好意思起來:“就是說,我——”
“抱歉,”賀停瀾仍在笑, “我隻是看後視鏡的時候,瞥到你緊皺着眉,所以才問了一句。”
不過他很快就斂了笑意,認真地解釋着:“我不是笑話你,我是覺得你充滿警惕的樣子有點像小動物。”
裴聲被這麼一打岔,心情卻甯靜了許多,現在的氣氛讓他能夠很自然地說出自己的問題。
他不想去,卻不擅長拒絕。最後裴聲隻得拙劣地找了個借口,說自己其實已經有約了。
然而一想到眼前人那種渾然天成的鎮定自若的氣質,裴聲又感到把這種小問題吐露出來的自己是如此失敗。他半開玩笑道:“我都這麼大人了,還學不會直接拒絕别人。”
賀停瀾的語氣平靜而肯定:“這也沒什麼。你要是覺得不能直接拒絕,就找個理由好了,不需要為了這種小事煩惱。”
“可是,”裴聲垂眸,食指在大腿上小範圍地劃來劃去,“很多人告訴我,不懂得直接拒絕就是人格不成熟的表現。”
“在我看來這種話毫無意義。”
裴聲擡起頭,看向賀停瀾。
賀停瀾也側過頭來,他的目光平淡如水,不摻雜任何情緒,與這樣的目光對視是一種溫和安全的體驗。他很快又看向前方,邊開車邊說着:
“那些人所謂的不懂直接拒絕就是人格不成熟,就跟很多人認為沒有結婚生子就是人生不完整一樣,都沒什麼道理。比起追問為什麼做不到,把不懂拒絕粗暴地歸因為人格不成熟,倒不如思考委婉含蓄的理由。”
裴聲微怔。委婉含蓄的理由?
他當然清楚這樣做的理由,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當他自己對其他人發出真誠而熱烈的邀請時,被一口回絕會讓他感到難過,而哪怕明知對方的拒絕理由是借口,他在失落中也能得到一點安慰:因為知道對方有考慮過他的感受,日後見面也不會太尴尬。
所以換成他是那個被邀請的人時,他無法說出“我不想”“我不願意”這樣直白的話語。
在這個情境裡,他明白許亦的執着是為了什麼。她感到愧疚,感到不安心,希望通過一起吃飯的機會化解雙方的尴尬局面,而裴聲過于直白的拒絕可能會讓她覺得不被原諒。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好像是長大以後,他就總被人質疑“有什麼好委婉的,對方提要求的時候就該預料到被拒絕的可能性。”“一個不字說出來會要了你的命嗎?”“你害怕得罪人,隻會一直給自己找罪受。”
漸漸地,他被這些聲音包裹起來,于是以為自己是個人格上的弱者。
見他不吱聲,賀停瀾又說道:“抱歉,是不是我太自說自話了,沒考慮到你的觀點。如果你真的感到很困擾,希望能夠做到果斷拒絕的話,我大概也可以提供一些參考方法。”
裴聲急切地搖着頭:“不是的,不用道歉,我沒有生氣的意思,我隻是在思考。”
他慢慢地理清自己的感受:“我在想,有的人無所謂被拒絕,所以就可以直接拒絕别人。但我不是,我有所謂,所以我會委婉。我可能太在意别人的評價了,總是自尋煩惱。”
“那也不是你的錯。”賀停瀾說道,聲音非常醇厚,“是你身邊的人觀點太一緻了,你說了是“很多人”,你會懷疑自己也很正常。多聽取不同的觀點就好了。”
聽到他這樣令人安慰的話語,裴聲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他能明顯感受到賀停瀾對那些觀點表現得冷淡,可他又如此寬容着為這些觀點而煩惱的裴聲。
裴聲輕輕咬了下舌尖,側頭看向賀停瀾:“我能再多聽聽賀先生你的想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