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停瀾回答得很認真:“我隻是認為任何人面對的處境都是獨特的,不能夠一概而論。每個人都擁有直接說不的權利,都能夠直率地表達自己的喜惡,并且積極地使用這種權利确定了一個人的主體性,這種觀點相當有吸引力,卻不涉及任何真實存在的處境。”
他握着方向盤,輕松地完成變道,言辭清晰:“可以贊揚一個積極運用這種權利的人是個果敢的人,但認為無法直接拒絕就證明一個人對自己的生活缺乏掌控力,人格上不成熟,實在是很奇怪的想法。一個乏味的框架。”
“乏味的框架?”
“是啊。就好像人就應該怎麼樣,所有參數已經被設置好了。成熟的、懂得拒絕的才是‘應該’成為的人。”他露出一個有些冷冽的笑容,“在所有處境裡完全利己、對任何損失說不,就是成熟。那我喜歡一個人,我甘心粉身碎骨,我就是要為了他奉獻一切,我對他永不拒絕,在這個框架裡就是愚蠢得不可救藥?”
裴聲原本靜靜聽着,賀停瀾的最後一句話卻讓他的心髒炸開,砰砰直跳起來。
他驚異地看着賀停瀾,仿佛對面的人忽然變了個樣。在他眼裡,賀停瀾是個慣居于高位的人,沉穩細緻,性格溫和,但依舊讓人感到遙遠。現在,他卻似乎察覺了這個人的體溫。
他絕不是一個真正溫和的人,他立場鮮明,有着銳利而堅固的思維,滾燙的鮮血。
“抱歉,”賀停瀾不動聲色地瞥了眼他的神情,開玩笑道,“是我講話的口吻讓你感到别扭了嗎?我偶爾有一點不說人話的毛病。”
“我沒有覺得别扭!”裴聲條件反射似地回應着,急匆匆地解釋,“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是我沒有接觸過的想法,很值得思考。我就是覺得一瞬間好像多認識了你一點。是我走神了,我們本來在讨論很重要的話題的,不好意思。”
他說話這麼直率,倒讓賀停瀾微怔。
隔了幾秒,他露出絲毫沒有修飾的笑容,大方而從容:“是我的錯,我好像把話題扯得太遠了。我隻是想說,沒必要因為一件小事就評判自己。”
裴聲甩了甩腦袋,抛開腦子裡的雜念。他看向賀停瀾,微笑起來:“我順着你的話思考過,我覺得不會再煩惱了。賀先生,謝謝你開解了我。”
語音剛落,他聽到對方回應道:“謝謝你認真思考我說的話。”
一瞬間,裴聲感到自己整顆心靈輕松了許多。
“賀先生,”他鼓起勇氣問,“我能請你明晚一起吃飯嗎?你上次幫了我,這次又送我回家,我想向你道謝。”
賀停瀾嘴角噙着笑意,有幾分促狹:“你這是用對一個人的邀請來委婉拒絕另一個人的邀請嗎?”
“因為賀先生在面對邀請時一定可以毫無負擔地給出回答,所以我想我這樣不會令你困擾。”裴聲有一種直覺,他不會被拒絕。
前方大路平坦開闊,夜色一片清朗,賀停瀾的聲音動聽如風聲:“我訂了一場明晚的音樂會,七點半開演,你能安排時間和我吃完晚飯後一起去聽嗎?”
裴聲把頭靠在座椅上,笑了出聲:“你用一個新的邀請來答應了我的邀請。我能,明晚沒有什麼事情。”
賀蘭工作室五個字忽然闖入腦海。裴聲的心跳蓦地快了好些,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坐直了問:“你本來就有兩張票嗎,那之前是打算和誰一起聽?”
“本來是和我母親一起,但她有事去不成了。”賀停瀾的面色有片刻的沉郁,但在昏暗中裴聲并沒有捕捉到。
裴聲嗯了一聲:“那這次有點遺憾了。你經常和你母親一起聽音樂會嗎?”
他想到了自己的媽媽。他媽媽喜歡聽演唱會,他們一起去過很多歌手的演唱會。
“對。她很喜歡,我總是陪她去。”
裴聲又問:“賀先生,你成家了嗎?”
雖然他剛剛說結婚生子不是必選項,但未必代表真的沒有步入婚姻。
“我看上去像是已婚人士嗎?”
裴聲老老實實地說:“看不出來。但你看上去應該比我大幾歲,所以我随口一問。”
隔了好幾秒,賀停瀾回答道:“八歲。裴聲,我比你年長八歲。”
黑暗裡,裴聲無端地覺得賀停瀾的停頓顯示着落寞。他覺得自己說錯話了,趕緊補救:“你看上去非常年輕,英俊,風華正茂。”
賀停瀾緩緩地彎起唇角:“别誤會,我沒有年齡焦慮。你覺得我英俊?”
這問題多少讓裴聲有些無奈:“你從小到大,就一直不知道有許多人會盯着你的臉看嗎?”
“我問的是你。”賀停瀾說,“你所在的行業不是有非常多漂亮的人嗎?”
裴聲不覺得這有什麼關聯:“那也絲毫無損于你優越外形的客觀性。”
他也并沒有意識到,在這樣的場合裡,這是過分的贊揚。他隻是一如既往的真摯,說了一句再樸素不過的話。
“謝謝。”賀停瀾輕聲說。
裴聲自己笑了起來。他本以為賀停瀾是惜字如金的人,現在卻覺得他十分好相處,與外貌所顯示的冷冽并不一緻,跟他講話的時候,裴聲好像不需要擔憂什麼。
兩人都不再講話,氣氛卻也沒有變得僵硬。車裡溫度适宜,有着好聞的木質調香水味兒,裴聲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他有很多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總是焦慮,總是孤獨。此刻在這個封閉的環境裡,同一個本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他卻得到了一種安全感。
他沒有做夢,直接沉入了安穩的深度睡眠。
醒來時,他身上蓋着一件外套,在令人舒心的溫暖中,他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空氣,三四秒後才清醒過來。
他側頭去看駕駛座,賀停瀾隻穿着長袖襯衫,一隻手肘靠在方向盤上,正在用手機閱讀着什麼。他那邊的車窗降下了一半,車内空氣是流動的。
“你醒了?”賀停瀾察覺到投向他的視線,放下手機向他看來。
這時候,一陣晚風吹過,七八片潔白的花瓣被吹入車内,擦着賀停瀾的肩膀、手臂,在車廂裡旋轉飛揚。其中兩三片掠過裴聲的臉頰,留下柔軟微涼的觸感。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了一下,手掌上于是有了兩片花兒。
裴聲這才發現,他們已經到了小區的地面停車場,賀停瀾将車子停在了一株梨花樹旁。
他睡意未消,出神了好幾秒,低頭看了看手心的花,又去看賀停瀾。
對方正用一種格外認真的神情凝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