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聲深吸了口氣,說道:“我沒事,剛剛有點反應過度,不好意思。賀先生,你先坐下吧。”
在他堅定的目光裡,賀停瀾坐了回去。
他并不急于為自己剖白,隻是承諾道:“你想問的都告訴我,我會一一回答。”
“那回到我剛剛的問題。”裴聲說着,把之前的表述切換到一個不會出錯的角度,“為什麼沒有直接告訴我你就是投資人?”
“是覺得沒必要?還是懶得說?”
太激動了。沒忍住這後面半句話,裴聲無奈地閉上了眼。說得越多錯得越多,暴露得越多,這道理他怎麼永遠學不會。
而那個處變不驚、洞察人心的賀停瀾已經回來了,他注視着裴聲,寬慰道:“沒關系,你可以對我發脾氣,你有這樣的理由。是我做得不對。”
等裴聲終于又把目光投向他,他回答起裴聲的問題:“我隻是自私。因為那天下午,你叫我編劇老師的時候,身上有一股沖動,我意識到你渴望與編劇展開更多溝通,或許這是和你變得親近的契機,我不想放棄這個身份。”
裴聲搖搖頭:“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因為你本來就是編劇。你大可以告訴我,你不僅是編劇,還是投資人,這沒什麼沖突。”
賀停瀾沉默了一瞬,然後誠實地說:“這個故事不是我寫的。”
裴聲睜大了眼睛,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直勾勾地盯着賀停瀾。
接着,他聽到賀停瀾用一種平實的語氣繼續說道:“這個故事最初不是以劇本形式完成的,它原本是一部小說,它是我母親的作品。我認為這是個非常适合影視化的故事,她接受了我的建議。改編成劇本的過程中,我參與了很多,裡面有許多段落的确出自我手,但我以編劇的身份在你面前自居,完全是因為自私的想法。”
裴聲的表情有了些許的松動,他無聲地歎了口氣:“你也用不着切割得這麼徹底,你的确是編劇。聽了你這番解釋,我還是會認可這樣的身份。”
他瞥向窗台,那外面是幾簇新枝。
“賀先生,”他收回視線,又找回了理智,“你不用再道歉了,也沒有必要苛責自己。不管是作為投資人的你還是作為編劇的你都一直在幫助我,我剛剛對你發火,說到底還是我自己自尊心作祟。你什麼也沒有做錯。”
賀停瀾立刻要說些什麼,裴聲先他一步開口:“其實,我今天來這裡之前已經想好了要說什麼話。”
“你先說,”賀停瀾懇切道,“我會全神貫注地聽。”
裴聲輕輕笑了一下。
“謝謝你。我來這裡是希望投資人告訴我,為什麼選擇了我。”
他的目光澄明而輕柔,以表明自己已将剛才的波瀾徹底抛之腦後,他不希望賀停瀾憑着歉疚或者其他什麼情緒來說一些違背初心的話。
“因為我的确欣賞你的表演,你從各方面來看都非常适合這個角色,這一點絕沒有半分虛假。”賀停瀾的聲音沉穩而清晰。
“至于為什麼從這麼多優秀演員裡唯獨選擇了你,”賀停瀾繼續深入問題的核心,一瞬不瞬地看着裴聲的眼睛,“那是因為我已經注視了你太久,已經無法去考慮别人。”
裴聲的思緒忽然遊離開了一秒。他想,這個人真是不折不扣的完美,無可挑剔的儀表,無懈可擊的言談舉止。他哪怕做了不正确的事,也會讓人覺得譴責他是不必要的。
這樣的人,說着這樣一番動聽的話,難道裴聲還能揣測他會以這個投資來對他道德綁架嗎?
但裴聲感到一陣沒有道理的悲哀,他端坐在位置上,唇角挂着一點笑容。
“謝謝你,賀先生。”裴聲淺笑着回應,“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
他站了起來,退後半步,對着賀停瀾微微鞠了一躬:“這部電影對我太重要了,我今天來到這裡,一定要說一句最真心的感謝。”
“不用這樣,裴聲。”賀停瀾立即站了起來,再度走到他面前,把他拉了起來。
但他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裴聲,”他的聲音頓時低了許多,“别哭。”
裴聲輕輕推開他,隻有一滴眼淚而已,控制不住地砸了下來。他的眼睛有點發紅,不過他沒發出任何哭泣的聲音,他孩子般擡起手用袖子按壓了下自己的眼睛。
賀停瀾雙眉緊蹙,說着:“對不起裴聲,都是我的錯,你不要難過。你需要我做些什麼?我都會幫你做的。”
能為他做什麼呢?是他自己的問題,誰叫他永遠是個脆弱的人。
之前陳迎靈就說過,交淺言深,本來就不應該。是他沒有抵抗住溫柔的誘惑,笨拙地對人傾吐心聲,現在理所應當承擔沖動的後果。
他不知道現在是在為“自己如此脆弱”而哭,還是為“賀停瀾是個騙子”而哭。
賀停瀾的手又搭上了他的肩膀,力度輕到仿佛隻是一片羽毛,他小心翼翼地說着:“裴聲,真的對不起。我不應該想要自私地靠近你,我本來隻是想幫助你的,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實在……情難自禁。對不起,全是我的問題,我不該對你有所隐瞞,不要難過了可以嗎?”
賀停瀾隻覺得心情緊張到極點,生命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刻。他以為他永遠可以處理好所有的事情,他在生活中在工作上從沒有遭遇過這樣的狀态。
他最開始沒有打算過分地幹涉裴聲的生活,他隻想盡可能沉默地提供幫助,但在停車場時,裴聲主動叫住他,用充滿熱切渴望的目光看着他。
那一秒,賀停瀾立刻就分析到,一旦傾吐了投資人的身份,裴聲反而會有壓力,用對待老闆的态度來對待他。他無法說出真相。
但賀停瀾不曾預料到這樣的場面。他知道自己的隐瞞會讓裴聲感到心情複雜,但兩個人此前的相處應該能夠建立一定的信任關系,裴聲應該能理解他沒有任何惡意才對。
現在裴聲的眼淚更徹徹底底将他弄得茫然了。這是他完全不擅長的領域,裴聲正是在因為他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