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晴天，陽光燦爛地鋪滿整個屋子，他整個人看起來狀态很好，成天陪着他的助理也放心了很多。他突然想要吃水果，補充維生素，增加活力。

助理立刻站起來說要幫他，他笑着搖頭：“我很擅長削皮的。上綜藝節目的時候不是展示過了嗎？”

他可以給蘋果削出完整的皮，從頭到尾不斷，薄如蟬翼。

料理台上也是溫暖的日光，在奶白色的台面上像流淌的蜂蜜那樣。他拿起洗淨的紅蘋果，用長條水果刀慢慢地削皮，水果的清香萦繞在他的鼻尖。

一圈又一圈，薄薄的、漂亮的果皮掉落下來。

他的眼睛不經意往一旁一瞥，忽然就呆愣住了。

真美啊。細小的水珠偃伏在台面上，那麼安甯。果皮上那鮮豔欲滴的紅色，在太陽的照耀下美麗得過分、近于妖異。

他發現自己渴望着這種紅。他内裡有個部分被這樣的紅給刺激了，不停地催促着他：紅色是最美麗的，給我看更多的紅色，大片大片的紅，塗滿整個視野！

于是他神魂颠倒地，重新拿起水果刀，想也不想地割開自己的血管——

好多好多的血啊！好漂亮的紅色啊！好痛快啊！

直到他的助理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裴聲不解地看向他，又看向台面。冰涼的刀刃還按在手腕上，已經流淌出來的血被他塗得到處都是，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

助理發着抖，臉色蒼白，一邊哭叫着一邊靠近他，搶過他手裡的刀就跑了出去。

很快，陳迎靈就帶着醫生沖了進來。

她做事滴水不漏，給了助理一大筆離職補償金，又和相關人員簽訂了保密協議，所以這事到現在都沒幾個人知道。

但清醒時的裴聲永遠記得他釀成的一切後果。

他流着淚，說兩句就要深吸一口氣：“我也很害怕，我那時候是精神失常了，但我實在受不了别人因為我而受罪。我現在的助理很善良，對我很好，我不想再給他制造麻煩了。我總是刻意跟他保持着距離，因為我不想再跟人建立親密關系，我會給其他人帶來傷害。你這樣對我，我心裡也很難過的。”

他後面幾乎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既是崩潰又是感動，對着賀停瀾胡亂地坦白着自己的過往。

“沒關系，先深呼吸，平靜一下。”賀停瀾也因為這隐秘的舊事受到了沖擊，神色複雜，但他克制着，竭盡溫柔地握住裴聲的手，“沒關系的，聽我說。”

“不想麻煩别人也有很多種方法。你的狀态不太好，這段時間最好找人陪着你。我明白你不想要讓親近的人擔心的想法，那就選擇冰冷的市場式做法。我介紹一個保镖公司給你，這家提供二十四小時安保服務，保镖會在近處跟着你，有什麼意外情況會立刻到你身邊，他們也不會跟你聊天。所有保镖都接受醫療急救培訓，随身攜帶急救包，你可以提很多定制化需求，這不要緊，别害怕。這樣可以嗎？”

他把紙巾遞給裴聲。

裴聲邊擦眼淚邊點着頭。

賀停瀾又試着引導他：“你說我對你好讓你感到痛苦。那麼你先回答我，我這樣對你，你是快樂多一點，還是難過多一點？”

裴聲已經哭到頭痛，他既無奈又委屈：“你要我怎麼回答呢？沒有人不喜歡被溫柔對待，但我也不想變成太自私的人啊。”

他比誰都固執。

“可你還不夠自私。”賀停瀾微微仰起頭，像是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沉默起來，把裴聲的手放回他的大腿上，将冰袋貼在上面，撤回了自己的手。他又從紙袋裡拿出熱飲，幫裴聲打開後放到他旁邊的置物架上：“先喝點甜的吧。”

裴聲低着頭，看着冰袋和熱巧克力，香甜的氣味在車子裡漫開。

對話已經被切斷，頰邊的一滴淚墜落下去，他明白自己跟賀停瀾的這些話讓旁觀者聽來有多麼無力。賀停瀾已經窮盡一切，是他執迷不悟。再說話下去，也隻是重複，白費時間而已。

他想對賀停瀾說聲對不起，又害怕這句對不起讓他困擾。

“我會回去吃藥的。”最後他不自然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聯系你的醫生上門吧，盡量不要自己胡亂服藥。”賀停瀾順着他的話囑咐了一句。

裴聲擦着眼睛，“嗯”了一聲。

可是沒過幾分鐘，他忽然聽到了賀停瀾低沉、帶着輕微失落的聲音：“對不起，我很想讓你開心起來，起碼輕松一些，但我沒有那樣的能力。”

“我沒有跟你類似的經曆，我對你說的這些話或許顯得太輕描淡寫了，全是旁觀者的自以為是。我不能理解你的掙紮和痛苦。”

裴聲聽得屏住了呼吸。

好陌生的話語。好陌生的感受。

賀停瀾沉默的那些時間裡，居然是在反省自己嗎？裴聲擡起手，任由冰袋掉落下去，他用手掌掐住自己的喉管，仿佛扼住了那裡即将呼之欲出的悲鳴。

他用力地按壓着那裡，直到感到體内那種無限漲大的感覺不再劇烈。

突然地，他整個人往駕駛座那邊倒去，把手臂伸向賀停瀾，伏下頭顱，将額頭抵在自己的手臂上。他的痛苦和歡欣像冰火同爐，他的靈魂仿佛匍匐在地，不解至極地叩問大地、自己、賀停瀾：

“我都沒能帶給你快樂，你為什麼要理解我，理解我的痛苦啊？你已經這麼完美，你是還要做聖人嗎？”

“我不是要做聖人，我無法對别人也這樣。”賀停瀾平靜地說着，忽然有些消沉地一笑，“我想這是愛情的魔力，但愛情是一場冒險，看來不愛的人所給予的愛，實在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不是這樣。”裴聲痛苦地閉上眼，“我不是在說你給我造成了負擔。我是覺得，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我感動得一塌糊塗，我簡直不敢相信。”

賀停瀾一怔。

他立刻轉向裴聲，用自己的手掌捧住了他的手：“裴聲，我剛剛的回應不夠清楚，再給我一次回答的機會。”

他極少有思維遲滞的時候，這時候卻說得相當緩慢：“你給了我很多快樂，和你待在一起我非常快樂。你說我感動了你，這也讓我快樂。我想要理解你的痛苦，我好像說不出太具體的理由。非要說的話，是因為我對你充滿了好奇。”

“每個人的痛苦都是有原因的。那個原因是你遭遇的事情、你所擁有過的理念所構建的，那也是真實的你。我總是渴望知道更多有關你的事情。”

“謝謝你，真的非常非常謝謝你。”裴聲更用力将頭往下抵，仿佛用盡了氣力，他的聲音幾乎顫抖着不成聲，說得又慢、又着急。

賀停瀾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頭發。

但他撲了個空。

裴聲猛地直起了身，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拼命地獲取生存的養料。

接着，灼熱的視線從他紅腫的眼眶裡迸發，他隐忍着淚水，強迫自己堅定地看向賀停瀾： “賀先生，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謝謝你總是給我力量。”

他的感謝是那樣真情實感。他用着最體面的字眼，最莊嚴的神情，全然不顧自己此刻本該繼續撫慰深深受傷的心靈。

他已經遍體鱗傷，又全副武裝地，預備要振作自己，以便讓眼前這個擔憂他的人安心。

賀停瀾微微彎起了一點嘴角，知曉他依舊不敢愛自己，不肯暴露自己的靈魂。但他無法苛責裴聲，無法不去維護裴聲的自尊。

“沒事的，裴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願意的，是我主動的，别為我感到不值得。在你眼裡，我是個很好的人，那是因為我選擇了成為這樣的人，我本可以輕易地滑落下去，畢竟人生充斥着太多這樣的時刻。裴聲，如果你想要感激我，那就尊重我的人生選擇。”

說完這句話，他發動了車子，看向前方：“我們在這裡耽誤太久了，你先睡一會兒吧，我送你回家。”

駛離限速路段後，他開得極快，修長優雅的手緊攥方向盤，隐約迸出青筋。不過他很擅長開車，車子一直保持平穩。

将車停穩後，他按了按眉心，下車繞到副駕幫裴聲開了門：“我也會尊重你的選擇。上一次你說的話我都記得，今天是我的失誤，但我很慶幸失誤了這一次。”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吞了回去。他側身讓出空間，方便裴聲下車。

裴聲将那件外套放在座位上，拿起冰袋和熱巧克力。

他下了車，看向站在車邊的賀停瀾。他的雙手緊攥着手裡的兩件物件，眼神有些閃爍不安，努力地表情達意：“我知道自己是病态的，但我還沒完全喪失理智。所以我不能拿感恩來回報你的愛情，那不公平。”

賀停瀾說：“我知道。”

裴聲抿了抿唇，轉身獨自回到家中。冰袋已經濕漉漉地在滴水了，巧克力也不再灼熱，他将這兩件東西放在台面上。

枯站了幾分鐘後，裴聲踱步到窗邊，往底下看了看。綠樹環繞，他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