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聲想象着賀停瀾離去的身影。
但他難以去思考賀停瀾有着什麼樣的心情。沉重的疲憊侵襲了整個身軀,他的體力和精力都已經耗盡。可生活畢竟還要繼續,他強迫自己洗過澡,一頭紮進床裡。
可是他睡得很不安穩,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就在光怪陸離的、令人精神衰弱的夢境中醒來。
那是一種無法控制的高度緊張,他幾乎分辨不出自己是醒着還是做着夢。一閉上眼,腦海中就出現無數的畫面,沒頭沒腦,變幻莫測,他的腦子就像被人給操縱了,被迫加載大量數據。
黑暗中一批綠色的像素馬,快速地跑進了一片猩紅色的樹林。樹林深處裂開一個大口,變成一個晦暗的池塘,池塘裡躍動着無數閃着藍光的魚。最後跳起來的那條魚碩大無比,睜着無神的魚眼,把畫面整個吸了進去。一隻鮮紅的飛镖直插入黑暗的中央,從飛镖頭淌出了一大股鮮血,瞬間染紅視野。一隻蝴蝶飛了出來,逃開紅色的漩渦,它有着美麗的綠色翅膀,振翅的瞬間就像一片被風割過的青草。無數把鐮刀,有着冷鐵的冰涼氣息,刹那間抵達了他心口的位置。
無休無止,毫無意義。
第二天還有通告。睜開眼時,裴聲想到了這件事,但他又很難說服這副身體立刻行動起來以便為之後的工作做準備。他努力從床上坐起,又花了整整四十五分鐘才能夠勸說自己離開床。
他速度極快地沖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了一盒蛋糕,站在冰箱面前僅僅用了三分鐘就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下去,又給自己灌了三百毫升的鮮牛奶。接着他一刻也不停留地去到浴室刷牙洗臉。他的動作非常粗魯,他暴力地捅刺着口腔,牙刷的刷頭好幾次重重地捅上牙龈,立刻激起一陣腫痛的感覺。
但他不得不這樣,因為隻有機械果斷的一連串動作才能将現在的身體支配起來。一旦停下,他就會在原地陷入迷惘和空虛,久久地不能行動。
這是他以前很熟悉的一種狀态。醫生寫的診斷似乎是,意志缺乏。
他擦幹淨臉,走回卧室,蹲下去,從低矮的床頭櫃深處取出他的藥物。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十五分了,而這藥總讓他昏昏沉沉,永遠也睡不醒似的,藥效通常要持續二十四小時,吃下去勢必會影響第二天的拍攝。
裴聲莫名其妙地拿着藥片發起了呆。他目光渙散地盯着虛空,腦子裡什麼也沒有了。
一會兒過去,一聲屬于他自己的極低的、相當短促的哭泣聲擦亮了沉默,也吵醒了裴聲的意識。他扭過頭,把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已經爬上了天幕。
為什麼啊。裴聲握緊手裡的藥,充滿了不解。
明明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明明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為什麼還要痛苦?為什麼理智絲毫不起作用?
為什麼賀停瀾對他說了那麼多感人至深的話語,依舊無法撼動他的脆弱而可笑的想法?
他真對不起賀停瀾。
想到這,裴聲猛地又攤開手,把藥片往櫃子的邊角上一磕,把它撞碎,仰頭吞下了一半。他連水也懶得去倒了,就用幹澀的喉嚨細細品嘗藥片的苦味,直到化學物質再次讓他變得麻木。
這無望的救贖。請發揮作用吧。
終于,沉重的黑暗侵入了他的頭腦,讓他不得不閉上眼睛。
不知道過去多久,在裴聲的意識裡像是剛閉上眼就被吵醒了。
手機鈴聲賣力地吵嚷着。他渾身酸軟無力,好不容易擡起胳膊抓起手機,鈴聲便停了。他脫力般讓手機滾落到床單上,又準備睡去。
那此時此刻顯得無比尖利、高度刺激着他的神經的鈴聲再度響起。
他的手指在床單上動了動,隔了幾秒又抓了好幾把才将手機抓起來,艱難地将其擡至耳側。他閉着眼,嗓音發啞:“喂?”
那頭的人有着動聽的嗓音,卻有點委屈:“小裴,你什麼時候換了房子住?”
裴聲沉默了。
但邢斐言并沒有在意他的停頓,他兀自訴着苦:“我好不容易才甩開一堆人,辛辛苦苦地到了我們之前住的地方,但你怎麼搬走了。”
“你進去了嗎?”聽到他的話,盡管頭沉得像墜入湖底的巨石,裴聲還是嗓音嘶啞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當然啊,我今天可累了,輸了指紋進來,居然不能立刻見到你。我現在坐在沙發上呢,小裴,這兒好像落灰了,我覺得我快打噴嚏了。”邢斐言相當不滿,那語氣像是在等着裴聲安撫他。
藥物令人麻木的副作用現在真是幫了裴聲大忙,他都沒力氣完成情緒的起伏了。
那明明是他和他媽媽以前住的房子,一個并不寬敞但溫馨無比的三居室,是他所擁有的美好的家的回憶。
邢斐言現在就這麼旁若無人地闖了進去。
當然了,這都得怪裴聲自己,誰叫他不删指紋。
見他又不吭聲了,邢斐言自己接過話:“我明天叫人來打掃下吧,畢竟是我們一起住過的地方。小裴,你現在住哪裡?我等會兒就過來。”
裴聲以前從來不認為邢斐言是個自說自話的人。
他現在可以淋漓盡緻地感受這件事了。
“我帶束花過來吧,我最近愛上月季了,你知道嗎,月季有超級多品種。我帶來放在你的房間裡,這樣你早上起來就可以看到漂亮的花了。”
“小裴,你記得我之前送給你的玻璃花嗎?我現在手藝更好了,可以做出更漂亮的樣子來,等我們有空的時候我帶你一起去玩。對了,那束玻璃花是不是還放在你的房間裡,我去看看。”
裴聲出聲制止了他:“别進我的房間,出去。”
那頭的腳步聲蓦地停了,邢斐言難以置信地問:“小裴,你哪裡不舒服嗎?”
他真正地想問的大概是:你是吃錯藥了嗎,居然用這種語氣跟我講話。
黑暗裡,裴聲面色平淡無比:“你先從那個房子裡出去,我有話要跟你說。”
邢斐言猶豫了幾秒,不情不願地說:“好吧,小裴,你最好說好聽的話。”
片刻之後,裴聲聽到那頭關門的聲音,以及邢斐言理直氣壯的一句“小裴,我聽你的話出來了,你要獎勵我什麼?”
裴聲努力地睜開眼,從手機中翻出智能門鎖APP,把邢斐言的指紋删除了。
他對着手機說:“不要再找我了。”
挂斷電話,拉黑邢斐言,給手機開啟靜音,裴聲的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
室内一片安靜,黑暗早已降臨,現在應該已經是深夜,裴聲平靜地躺着。
他的情緒沒什麼大的波動,腦子裡沒有任何空間讓他去思考任何事,但眼淚不停地流出,很快就打濕了枕頭。
就仿佛他的思維已經被關起來了,流淚隻是本能的身體反應。這樣子太滑稽了。
更糟糕的是,他無法再入睡。他隻能身體沉重地、意識清醒地、情感冷漠地如同旁觀者般一遍遍梳理自己的過往。
喜歡上邢斐言是太輕易不過的事。
他年紀輕,比裴聲還要小幾個月,卻成名已久。就算他有個作為享譽世界的時裝設計師的母親,運籌帷幄的超級富豪企業家父親,他赢得喜愛也基本是靠自己。
極為優越的外型,征服世界的歌喉,超強的時尚表現力,自由自在的開朗性格,他走到哪裡就點亮哪裡,人們狂熱地愛他。
兩人相識是因為,裴聲出演的一部電影由邢斐言獻唱主題曲,他還客串了一個小角色。
邢斐言主動靠近,明明比他小,卻極為主動親昵地叫他“小裴”。别人這麼叫,都叫出一種長輩關切小輩的意味,他這樣叫卻像是看到了一個極為喜愛的人,急不可待地把他變小,恨不得立刻将之塞進口袋裡揣走。
像邢斐言這樣光芒四射的人,被他在意、被他的目光追尋是一件非常令人恍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