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聲還沒反應過來,林萊就湊過來一起說道:“是啊,我也超喜歡你的,哥!”像是知道他讨厭自己一樣,他反複強調着這件事。
天色向晚,但感到眼前昏暗了大半天的裴聲,忽然感到世界亮了一點。他很真實地意識到,自己現在覺得很開心。
原來不躲在床上不躲在夢裡,努力逃脫習慣的倦怠狀态,與世界建立真實而生動的鍊接,他可以因此變得好起來。
他忽然拿出手機,打字給林萊看:小萊,用手機拍我吧,我想記錄下現在的狀态。
失語是很可怕,但對于演員來說,他體驗了這樣的狀态,就應該更深地挖掘下去。沒有語言的輔助,此刻他的眼神裡也一定蘊含着比平常更多的東西。他需要把它們提煉,重現出來。
就像此刻,他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在自己瞳孔裡燃燒。他忍不住用自己發燙的目光看看林萊,又看看賀停瀾,最後盯着那清爽可愛的棉花糖。
抑郁的狀态不也一樣嗎?他無數次地陷入黑暗,但也無數次地從渾渾噩噩裡醒來。那就把這些光明的瞬間收集起來,去找光開始照耀的原因。就像徐韫之前說過的,不斷去追問勇氣的來源。
他們繼續走走逛逛,賀停瀾和林萊說着話,他不時點頭或搖頭地回應,那些沉悶的感覺變得越來越遙遠。
林萊向賀停瀾“揭發”他在片場的惡習:“明明身體就不是很好,大晚上的拍完冷水戲不積極配合洗澡換衣服,還一遍遍地回看,導演都說了OK了,哥他就是不放心,擔心沒有做到最好。”
裴聲無奈地笑着。林萊是個很好的助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工作邏輯:為了藝術獻身短時間來看當然沒問題,可人的身體是脆弱的,獻一次就折損一次。人沒了,還有什麼藝術可言。
“所以啊,”林萊振振有詞,“就等到最精彩最重頭戲的時候再拼命!其他戲份隻要導演說好就可以了,賀哥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賀停瀾看向裴聲。
裴聲臉有些發紅,他覺得自己有點笨拙,像被數落的孩子。林萊說得很對,可是……
“這不是你最後的作品。”賀停瀾輕易戳中他的心事,但聲音非常溫柔,“我和林先生站在同一邊。你每場戲都演得很好,不需要每次都嘔心瀝血。”
是啊,他每次演得很快樂很投入的時候就會想,他太着迷于這種忘懷一切的感覺了,他還想演無數部戲無數個角色。
正因為太想要一直演戲,他又太害怕以後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他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這一次的機會是如此可貴。說不好什麼時候就又無法表演了,就像現在一樣,莫名其妙地失語。
思緒走到了這個時刻,他慣常的敏弱神經一定會提醒他:對,你是個廢物,你什麼都幹不好,你會失去一切。
創傷經驗會讓他的大腦形成有毒的思想依賴路徑,他已經在無數次痛苦掙紮裡明白這一點了,可他現在過得很好,他現在沒有受傷,他不能再扭曲下去。
裴聲,他握緊手告訴自己,勇敢一點。
他對着兩個關心着他的人用力地點點頭。他要相信他還有很多明天。他用信念繃緊理性之弦,他發出千鈞之力把那些可惡的、糟糕的想法狠狠推遠。
“嘿嘿,”林萊得意地笑着,“哥我都拿手機拍下了的,你之後别想耍賴。”
他認真地聽着裴聲的話,一直用手機記錄着,這會兒故意逗裴聲,又繞到他前頭去倒着走,怼近他的臉。
鏡頭裡,裴聲含着生動笑意的雙眼忽然睜大,變得驚訝和緊張。
林萊摸不着頭腦,正要問他怎麼了,腳就踩上一個台階,“啊——”地一聲往後栽倒。
有力的兩隻手分别從前後伸來,他的手臂被賀停瀾一把拉住,後背被人扶住了。林萊被吓出了一聲冷汗,但手還牢牢地攥着手機。
他趕緊站直了,對賀停瀾點點頭,扭頭一看。
一個老爺爺站在台階上,對着他笑:“小夥子走路看路啊。”
林萊睜大眼,這還是個很講究的老爺爺,一身西裝裹住了微微臃腫的身體,戴着一頂高頂小圓帽,胸口還别了一個小提琴樣式的金屬胸針。
“謝謝!”他直愣愣地出聲,“大爺您真時髦啊!”
老爺爺發出一聲快活的笑聲,又輕輕拽了拽自己的衣角,扯平了被腰腹贅肉弄皺的衣服:“謝謝,把自己打理好才有精氣神打理我的寶貝們。小夥子們,要不要來逛逛我的店?”
他往身後一指,台階上是一家裝修得格外精巧的提琴店,暖黃色燈光下,琳琅滿目的提琴錯落有序地堆放在店裡,顯得優雅而安甯。
三個人踏上台階,走進店門時聽到了流淌着的音樂聲,宛轉悠揚、令人不經意地駐足。賀停瀾會心一笑:“安東尼奧·維瓦爾第。”
老爺爺笑着看向他:“D小調銅管協奏曲。”
“哇。”林萊驚奇地在店裡左顧右盼,這兒每把提琴都被安置在獨立的小台子,跟棉花糖店一樣,處處都是精心的設計,“賀哥你這都聽得出來,我聽着所有古典音樂都一個調。”
不一樣,裴聲聆聽着,明顯感受到這與他上次和賀停瀾一起聽的音樂就完全不一樣。
他願意用宏大、輝煌來形容上次聽的那首勃拉姆斯交響曲。這首精巧秀緻許多,但在旋律上有種樸素、悠遠的美。它不會激起過多的情感共鳴,隻是用強烈的音樂性攫取他的心神。刹那間他什麼思緒都沒有了,任何情感都不在他心底激蕩,他完全投入音符之中。
實在太美了,那悠揚的樂句在流過耳際的時候,他唯一的想法是:我想要再聽一遍。緊接着他就幸福地發現,這一句接着一句的樂句,每一句都動聽至極,足以讓他如癡如醉。
短短的三個樂章結束,他仍立在原地,一副失神的模樣。
提琴店的爺爺欣慰地走到他面前:“你是學樂器的嗎?聽得這麼認真。”
一個激靈。裴聲好像這才重回現實世界,意識到自己傻站了半天,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摸出手機打字給他看:我覺得太好聽了,情不自禁地就入迷了。您的品位真好。我隻會鋼琴,不過彈得不好,很久不彈了。
老爺爺看向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柔和,他說:“聽音樂就該這樣的,心無旁骛地聽,細細聽取每一個音符的變化。你是個能夠沉浸在音樂裡的孩子,适合繼續學音樂。”
他笑着繼續說:“我這兒賣的是二手提琴,每一把都有故事在背後。你們要是會彈,我樂意賣。不會的話就請随便逛逛吧,我都寫了小卡片介紹一兩句,有感興趣的故事就來找我聊。”
林萊好奇地問:“您都把我們招攬進來了,我就算不會彈想買一把還不成嗎,您這不擔心業績的啊?”
“嘿!”老爺爺一揚手,随意指向放在牆上的一把,“看這兒,這可是海菲茲都稱贊過的一把小提琴。我這兒的都是好寶貝,有心人來找的多的是。隻是平時沒那麼多人進店,顯得人氣不足。看你挺好玩兒才叫你們進來玩玩的。”
林萊吐了吐舌頭,他不知道海菲茲是誰,但不妨礙他知道這家店以及這個爺爺很牛逼的事實了。而且,他知道了,這家店的琴一定非常貴!
“我能試彈一下嗎?”賀停瀾看着那把琴,忽然開了口。
老爺爺一笑:“你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