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雙手開始舞動,靈活而迅捷地在音區之間快速地切換,一手彈旋律,一手調節旋鈕,拉出海底深處一樣的寂靜。
精準果斷地把握音色變化,重複的段落加上變奏,力道、延音的控制優雅,合成器像是在呼吸一樣奏響。
夜晚的氛圍馬上栩栩如生,在歌聲裡幾乎能看見畫面、能感受到海水的濕氣、深深的孤獨感與星星點點的溫暖。
三分半後,梁昭停下演奏,在安靜一片的排練室内,慢條斯理地帶上手套。
一頭灼灼醒目的紅發下眼神冷淡,宛如維多利亞時期西歐的貴族一般有着渾然天成的優雅和高傲。
他語氣不屑地道:“别把我和你見過的三流鍵盤手相提并論。”
“厲害啊......這才聽了多久就能彈成這樣......”
郝雲樂這才低低地感歎道,這是連外行人也能聽出的,無可置疑的高水準。
陳朔一同樣認為無可挑剔,隻聽了幾遍就能夠完全複現。
不,不僅是複現,對方在複現基礎上還加了相當多的變化,遠比剛剛的背景更豐富。
這時他再重新審視梁昭,會發現對方的才華足以讓人原諒他的傲慢。
因才華無愧于傲慢,這樣的傲慢便無可指摘了,反而成了裝飾的花朵,讓他顯得更加灼目。
然而他們的隊長似乎一點也沒被打動,還是那副散漫的樣子,輕描淡寫地說:“獨奏是不錯,不愧是前鋼琴家。”
說着停頓了一會兒,話鋒一轉,“但樂隊鍵盤手需要的配合,你做得到嗎?”
這話就像是一把尖銳的匕首。
梁昭動作再次頓住了,嗤之以鼻,諷刺道:“如果樂隊裡的其他幾個人不算太蠢的話。”
薛遊朝鼓手一笑,“朔一,來試試。”
陳朔一看着神色盛氣淩人、但已經默默把手放上琴鍵的鍵盤手,突然覺得剛剛的評價需要調整下,他若有所思地舉起鼓槌。
3、2、1
起。
合成器、鼓點、吉他、人聲開始交織在一起。
【我們是存在夜間的浮遊生物】
【躲避着白天的強光】
......
梁昭邊彈邊感到輕微的恍惚。
自從退出樂隊以後,他已經很久沒和人一起彈過琴了,而荊棘鳥又是新成立、默契一般的樂隊。
——但配合起來居然相當流暢。
不需要像以前一樣思考怎麼彈别人才能跟上自己,不需要忍住對主唱音準的不愉,不需要因為鼓點飄了、吉他快了停下演奏。
好像隻要自然地彈下去,彈到指尖發熱,美妙的歌曲就會如泉水般湧出來。
......
一曲結束後,他不自覺看向薛遊,自己也沒發現在等待他的評價。
薛遊鼓了鼓掌,心下贊歎,注意到對方手指還停留在琴鍵邊緣,能看出輕微的顫抖,他沒有點破,隻是問:“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彈得怎麼樣?”梁昭用手一下下敲着鍵盤,有些不耐煩地說。
薛遊指指自己,笑道:“和樂隊一起演奏,感覺怎麼樣?”
梁昭愣了下,心底狠狠一顫。
他像聽見什麼笑話一樣嘴角挑起輕蔑的弧度,“無聊透頂。樂隊不過是幾個蠢貨聚在一起,通過抱團掩蓋技術拙劣的幼稚活動。”
他好像懶得再和這些人講話一般,往外走去,重重把門甩上,步子邁得又快又沉。
一步、兩步、三步......
往外走出一段距離後,梁昭頓住腳步,突然又轉身快速往回走,把背靠在門上,聽着裡面重新開始的排練。
一會兒後深深皺起了眉。
“啧,沒有合成器,這首歌根本沒法聽。”
半小時後,薛遊聽到聲轉賬提示音。
【梁昭】窮就别玩樂隊,滾去雇個臨時鍵盤手
“哦?”薛遊拿過手機一看,略顯驚訝地笑出聲來,“天降橫财啊,剛剛的鍵盤手給我們打了十萬,他不怕我卷款跑路?”
“哇!這麼多?”
郝雲樂興奮地跳了起來,分析着:“十萬對他來說可能是灑灑水的事?他是音樂世家出身,底蘊深厚,網上都傳他有貴族血統。”
“他要能加入,不僅是演奏水平,樂隊的經濟水平也會提升一大截啊!”
薛遊感歎道:“有錢人啊,收了的話生活就寬裕了。”
陳朔一淡淡地說:“再多也沒用,你不會收的。這麼一步步引導他彈琴,你很想要他吧。”
郝雲樂一臉理所當然接過話,“那還用說,遊哥肯定喜歡啊,這版編曲不就是為他改的?前幾版鍵盤可沒這麼重。剛剛我可是鉚足了勁彈吉他呢,生怕他看不上我。”
“當然,”薛遊欣然點頭,笑了起來,“這種水平的鍵盤手誰不心動?”
他退回了轉賬。
【xy】樂隊暫不接受金錢贊助,隻接受人員贊助
【梁昭】???
【梁昭】合成器的部分你打算怎麼辦
【xy】如果沒有好心的鍵盤手,隻能删了
【梁昭】操
梁潭打車回到了酒店,乘坐電梯進了酒店高層的套房。
房間裡裝修低調奢華,柔軟的歐式羊毛地毯鋪滿了腳下,銀灰色的窗簾拉了大部分,隻露出一角窗外的繁華街景。
和h市的别墅裡一樣,空空蕩蕩。
父母已經幾個月沒和他聯系了。
他得知父母的消息還是在網上看到新聞,才知道他們去了歐洲巡演。
他走進卧室,燈也不開,解開幾顆襯衫扣子。往床上一躺,左手臂遮在額頭上,沉默地看着天花闆。
一張精緻、英俊的臉此刻褪去了傲慢的表情,顯出一種茫然來。
他多久沒和人在現實中說過話了?幾個月,還是一年?
梁昭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喉結。
今天開口前他都懷疑自己的聲帶是否還能發聲。
“要不要加入我們樂隊,客串下鍵盤手?”
樂隊。
他的眼底露出些嘲意。
隻是想到這個詞,無數的聲音和畫面就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學校樂隊而已,有必要這麼認真嗎?梁昭,别把你個人的想法強加到别人身上,今天我不想去排練,我就不去你能怎樣?”
“梁昭,你不适合玩樂隊,還是回去做鋼琴吧,你這是在浪費自己的天賦。”
“明明你的音樂很厲害,為什麼聽的人不多呢,新曲的播放也很少,我們樂隊真的還能走下去嗎......”
“一個暴力事件退隊的鍵盤手,有什麼資格諷刺别人?什麼天才啊,說的那麼厲害,不就隻會在網上打字罵人嗎?”
追捧他的、嘲諷他的、勸導他的、質疑他的......
一切的一切,最後都隻化成鋼琴的旋律,在别墅每一個安靜的夜色中流淌。
——我不想再玩樂隊了。
我從樂隊裡什麼也沒有得到,隻是浪費了時間陪一群普通人玩過家家遊戲。
他曾經這麼厭惡過去愚蠢的自己,發誓再也不重蹈覆轍。但是這首歌,為什麼偏偏剛好撥動了他的心弦。
合奏的快感仿佛還在指尖上停留,發熱。
梁昭閉上眼,盡力讓自己睡去。
歌聲卻仍然像幽靈一樣纏繞着他,一遍遍回響着,好像正是對他在唱。
我聽到了/你的聲音......
我碰到了/你的孤獨......
即使在黑暗中漂浮/我們也會找到彼此......
就像溫暖的潮水一樣将他包裹。
他忽地坐了起來,打開手機,亮光映出雕塑一樣的五官,唇線薄而冷,垂着眼盯着對話框。
指尖猶豫地停留着,打了字又慢慢删了,打開私信又關掉。
這時,聊天框突然出現了幾條新的消息。
他一驚。
【xy】這首歌的名字是《夜間存在的浮遊生物》
【xy】夜間的氛圍需要由合成器來烘托,删掉它後音樂将是不完整的
【xy】目前找不到你這麼優秀的鍵盤手了,你隻是臨時客串一下荊棘鳥的鍵盤手,算不上玩樂隊
【xy】明天來一起排練嗎?我們還有一天時間
梁昭把對方的消息看了幾遍,心裡斟酌了幾分,微微點頭,覺得他說得有那麼幾分道理。
——隻是彈一次鍵盤而已,又不是加入樂隊。
這麼想着,好心的鍵盤手神色倨傲地給薛遊發了條消息。
【梁昭】幾點開始排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