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秦诏來說,去燕國的路程遙遠,颠簸。
雪落得越發大了,鵝毛似的飛絨鑽進人的脖領子裡,濡濕了一片,再裹上仆從擡轎子時滲出來的熱汗,沒大會兒就蘸成了冰碴……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濘,将褲腿透了七八成。
仆從雖不敢叫屈,但也使了眼色遞給管事兒的。
管事的仆子谄笑湊到了舌人[1]面前,“大人、我說大人,眼瞧着天色也昏黑,連趕了許久的路。這樣大的雪,若是一腳滑了,也難跟上頭交代。不如趁着前邊的驿站,各處都好好歇一晌?”
這舌人撥了轎簾,探出半個身子來,攏着袖打量了一圈隊伍,因皺眉,眉叢那顆黑痣抖了抖,一身半新不舊的燕朝官服,在寒酸隊伍裡還能顯出幾分氣派。
這舌人正是相宜。
相宜打了個寒蟬,倒呵冷氣,“那就歇一晌。”
那人忙道,“謝謝大人。”
一群人也精明,正趕上個夜飯時辰,這頭泥濘剛歇,隊伍便停下來,進了行商的驿站。相宜被人攙扶下了轎子,自有仆從頂頂的眼力見,撐着傘伺候他進去。
臨走到驿站門口,相宜忽停住腳步,扭頭朝後面那頂漏風的轎子瞥了一眼。因轎夫仆從散了,不見誰去伺候那位秦國來的三公子。轎子擱置在路旁,隐在風雪昏黑中,竟也沒個動靜,不知是有人無人。
“那秦公子,可下轎歇息了?”
撐傘的人一愣,跟着扭過臉去,“這……小的不知。”
相宜接過傘來,徑自朝那頂破轎子去了。
秦诏裹了件舊袍,此刻正強撐着冷,收斂身上的破衣爛衫。轎簾一掀,寒風倒灌,倒給人激地打了個寒顫。
果然還在。
相宜微不可察地歎息,“公子,隊伍在驿站歇一晌,進來暖和暖和。”
哪能有什麼人伺候?那是他們秦國的三公子,又不是咱們燕國的三公子,仆從轎夫也知道個眼高眉低,懂得見人下菜碟。
寒酸成這樣,誰不知道他秦王挑了個最不受寵的孩子,裝腔作勢罷了!
秦诏下轎,與人揖禮,“诏,謝過先生。”
相宜撐住傘,道:“公子客氣了,遠赴他鄉,一路艱辛,仆子們縱有不周全之處,公子也不必往心裡去。”
“先生提醒的是。”秦诏答道,“一路幸得先生照顧,他日在燕,若有用得上诏的地方,先生盡管開口。”
“公子客氣了。”
相宜隻是呵呵一笑,全然不當回事兒,質子入燕,到了王上那等清高的眼皮子底下,想必自顧不暇,又何談别的?
想到這兒,相宜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
眼觀這少年一路言談舉止,倒是禮數周全,全無怯懦。尤其是抖肩抛下赤紅披風的一幕,更是久久印在腦海。相宜心下盤算道,此子自有縱橫之氣。
可越是如此,恐怕越難自保。
畢竟,燕王心思極細,又豈會放虎歸山,留他回秦做個禍患?
唉……接下來這路,怕是更難走咯。
相宜忍歎,隻得将視線收回,笑了笑朝裡去了。
秦诏知他并不當真,卻也不打緊,隻随行進了驿站門,選了個靠近角落的位子坐下。
雖說沒人伺候飯菜,也不管他打馬停宿,但周遭幾十雙眼睛卻有意無意将視線掠過他的位置:晾着人抑或餓兩頓都不要緊,半路跑了可不行。
沒了質子,沒得跟上頭交代。
秦诏來燕,連個仆子都沒帶。殿門口那兩個雖忠心,主仆一場,緣分也算到頭了,又何必帶他們來燕國吃苦。因而,秦诏隻得自己擡手招呼小倌兒。
那小倌兒兩眼朝天的打量人,鼻孔裡哼出來一口氣,“小公子可帶足了銀兩,若是來我們這兒白吃喝,必是不行的。”
相宜叫這句話勾住,轉過臉去瞧人。
秦诏自袖中摸出三枚銅币,摁在桌上,“勞小倌費心。”
小倌自讨個沒趣兒,摸過銅币撂下一句“小公子等着吧”,便轉身走了。
從始至終,秦诏那神色半分變幻都沒有,像是受慣了氣的雲淡風輕,又似居高臨下的容忍,行事合宜,連氣度也沉穩……雖寒酸,卻着實是公子做派。
相宜瞧着,覺得有意思,不由得輕勾起一抹笑來。
似乎視線太過熱烈,秦诏微微回過臉來,對上相宜的視線。
複雜、審視、沉而深的如冰的亮色,在眼底滾動着。終于,他隻是微微一笑,複又回過身子去了。
因風雪如朔,隊伍走了一個月才到燕國。
這一月熬得苦,相宜才到城門,那管事的就谄笑着守在人跟前兒,“大人,大人,您看……這一路?……”
相宜明白,擡擡下巴,叫仆子撥出銅闆去給人發了賞。
轎子穩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