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诏得了珍稀玩意兒,乖順受恩,“謝父王賞賜。”
布诏官左右相顧,交換了個眼神,忍笑似的,也不敢糾正,隻得道,“公子快請起吧。”
燕宮長闊,回去複命的布诏官,生怕靴邊的浮雪髒了王上的門庭,便隻敢跪在殿外,于蕭瑟中壓低身軀。
“小的回禀王上,秦公子已受賞,原話隻說:謝父王賞賜。”
燕珩:“嗬。”
似冷哼,又略含不屑。
就這麼一聲兒,便驚得布诏官躬下身子去,幾乎貼在地面上。
他們王上,比燕地的臘月天,還叫人不敢親近。
賞人這般,殺人亦是這般。
往日裡,雖不曾嚴苛待過奴仆,但寡言冷銳,玉質添霜,鳳眼裡容不得沙,隻誅殺逆賊,便能在宮城牆濺起三尺高的血。
無甚表情的冷臉,慣常識不出陰晴;再有鳳眸一眯,更叫人琢磨不透。因而,上到大夫公卿,下到仆從奴官,都多幾分驚駭。
德福候在外殿,替主子傳了意思,“若是沒有旁的事兒,诏官們便回吧。”
“小的還有一事要禀。秦公子還有一話,因得了封,要仆子們将賞賜擱置進去,秦公子便要親自‘侍奉’,本說要‘親自來謝恩’,小的攔下了。便又說‘父王今日辛苦,诏不敢再去叨擾,待明日一早,诏必親自去謝恩。’因而捧着您賞的金钏回了。”
“親自來謝恩?”
淡淡的聲息傳來,像撥弄一朵花兒似的,将字眼兒嚼在齒間。
燕珩補了一句,“嗬,偏來奉承寡人,想必是秦王教唆罷了。”
細細停了一晌,那帝王帳中又安靜下去,一句話雖有兩分譏諷,卻并無什麼怒火。因而,德福便使了個眼色,遣布诏官們退下了。
“王上又是賞人金銀,又是體貼賞了華袍。”德福到跟前兒伺候着,笑道,“那秦公子也不是那等不通時務的,必是真心實意、感恩戴德,方才有這樣一句話。王上天恩,莫說奉承,哪一位不是喜得藏不住?”
燕珩那冷淡唇角勾起一抹笑,撥着紙頁哼道,“你也是,阿谀奉承。”
德福谄笑,“是,小的滿心裡都是王上,縱您說阿谀奉承,也認了。”
德福心中隻想,燕宮冷清,添幾個有生趣兒的少年,又有什麼妨礙呢?
可燕珩照常不理,隻當那兩句話是小兒心性,全不作數。
依照燕國的禮儀,及仆官們宣過的規矩,質子稱父,以父子君臣之禮,早間日日來請安問候,最是妥當合矩的。
然而,那是先王燕正定下的規矩,和燕珩無關。
他可不缺什麼便宜兒子。
彼時,燕正少子,雖寵姬無數,卻隻有一個珍寶似的寵兒,便是燕珩,如今的燕王。燕珩年幼,正被人寵到心尖、含在嘴裡都怕化了,恨不能收攏舉天下的珠玉作陪襯。
淮州稱王之年,燕正年近不惑,挾了質子到燕。
那幾位,都比他的珩兒年紀還要大出許多,故而布下了這項規矩,白送了幾個“哥哥”給他做陪伴。
所謂日請安,夜勤思。不過是燕正放心不下,小心謹慎、左右堤防,免得日後給他的珩兒留下禍患——燕正強壓之下的十載質子生涯,正是這許多手段瑣碎,将人磨得尊嚴全無、傲氣盡散。
燕珩自折頁中斂起眉來,似想到了什麼,冷笑一聲,“這個趙洄。”
趙洄便是當年的質子之一,今日的趙王。
被丢在地上的折子散落開來。
德福拿眼角偷瞄了一眼,是司馬大人奏來的。
上頭隻說:趙王加固城防,又調兵在趙、衛兩國交接之金城,大行囤糧演兵之事,請王上示下。
德福問,“可要請司馬大人入宮?”
“不必了,趙衛傾軋,寡人就坐等着,看這出好戲。”燕珩頓了片刻,站起身來,金靴踏過那道折子,慢騰騰的越過長殿,朝内殿去了。
德福仔細觀察那神色,瞧着……倒沒什麼怒意。尤其淡琥珀色的眸子壓低,長睫裹一層濃稠的陰影,瞧不出端倪,隻覺得深沉如淵。
再伺候一晌,飲食吃水都如往常,依舊是隔着一層冷霧似的嗬出氣來,沒什麼喜悅惆怅似的,他便放下心來。
羸弱小國,廣袤窮鄉,争權奪地,打打鬧鬧,應當不妨事。
這點小動作,燕珩還不放在眼裡。
翌日,德福伺候人出了金殿,登臨鳴鳳台。
燕珩神色無虞,有意邂逅什麼人似的,金靴踏過玉階,幾乎可以稱得上閑庭信步……終于,腳步頓住。
德福心裡一緊,趕忙擡頭去看。
果不其然。
趙信迎面而來,闖入視線。
“見過王上,向您問安。才說這樣大的瑞雪,是個好兆頭,竟得見王上……”
“嗬,”燕珩垂眸,銳利目光刮過他的臉,“趙信。”
為帝王撐傘的仆子躬身下去,浮雪落了一層在傘面上,如淋濕的月光。
趙信慌忙稽首,不敢再去瞧他的臉,“是,王上,我……我是說,瑞雪兆豐年,往後必定風調雨順,四海民安,是頂頂好的兆頭。”
燕珩冷睨,“寡人治下,風調雨順,竟缺這場雪?”
被這輕寒風澆了冷氣,趙信脊背發寒,慌忙擡手。
“啪。”
緊跟着,利落脆生的一個巴掌。
趙信叩首,“是趙信失言,請王上饒恕。”
燕珩意味深長,“倒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