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明十八年,六月初九。
盛夏的天,早起時天際猶濃墨翻滾,雷聲轟鳴不休,到了快午間時分,卻是雨霁雲收,天邊斜挂出一道七彩虹,唯有宮牆之上的琉璃瓦上餘着些淅淅瀝瀝的水珠,不時嘀嗒清脆落下。
叫人實在捉摸不透。
一如鐘粹宮内那位盛寵不衰的主子娘娘的脾性一般。
燕敏将庭院中的落英掃盡,略歇了口氣,便踮着腳張望前殿的動靜。哪知腳下一滑,身子一歪就要往旁邊倒下。
幸而有人從背後牢牢地扶住了她。
她白着臉回頭,瞧清楚來人的模樣表情才松快下來,俏生生地喊了句姐姐。
卻見那宮女一襲齊胸襦裙,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胸前卻飽滿豐腴,扶她起來時一起一伏盡顯風流妩媚的婀娜身段,半點不同于燕敏的嬌小可愛。這衣裳本是宮中的制式衣裙,在她身上卻偏偏顯得韻味十足,倒不由讓人慨歎尤物天成。
“姐姐,瞧這模樣,環卿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燕敏笑嘻嘻的,語氣裡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蘊因擡手戳了戳她的額頭,闆着張臉:“還有空笑别人?若不是我來得及時,你怕是要跌進井裡去。”
燕敏這才瞧見自己站的位置,可不就是正巧在井前頭?當下也是心間後怕,拉着蘊因的手謝了又謝。
這後罩房的井可是死過人的……
投井的是個年輕的宮女,據傳生得十分美貌,卻為主子娘娘所不容,一次嚴苛的責罰過後,一時想不開便投了井。
不過這是尚宮局的說法,私底下則另有傳言:有鐘粹宮服侍了多年的老人說,那宮女是因被陛下誇贊了一句美貌,被主子娘娘身邊的内侍扔到這口井中的……
主子娘娘善妒,這是阖宮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就連陛下也時不時會出言打趣。
但也僅僅是打趣而已。
在這禁宮之中,宮女命如草芥,上頭的人一句話下來,就能輕易丢了性命。陛下不會記得他曾于哪月哪日随口誇了哪位布菜的宮女秀色可餐,就更不會在意鐘粹宮沒了一個小小的宮女。
思及舊事,燕敏不由目光投向蘊因在那與其姣好身段全然不匹配的暗淡面容上流連了片刻,心中惋惜。
姐姐的模樣,一看便知是絕世美人。隻可惜先前錯用了香露,臉上起了些疹子,好容易養好了沒留下坑坑窪窪,氣色卻一直瞧着黯淡無光,原本令人驚豔的美貌也變得平平無奇。
燕敏聽人說,是蘊因剛來的時候因生得過分出挑打了主子娘娘的眼,才故意給了她一個教訓。否則,一個初入宮的宮女,斷然是用不起香露這樣的好東西的。
燕敏年紀小,自進了鐘粹宮後沒少得蘊因照顧,不自覺間已将這位年長自己幾歲的少女視作親生姐姐般欽慕,私底下為此也悄悄說過一些大不敬的話,還想着尋些門路替她治好臉。
但蘊因似乎并不在乎,隻對她言:“後宮中美貌的女人,要麼在離陛下最近的地方,要麼就在最遠的地方。我這樣不遠不近的,挺好。”
離陛下最近的地方自然是一朝承恩成為妃嫔,可離陛下最遠的地方,卻是浣衣局之流的地界了。
她們如今在鐘粹宮的日子雖算不得好過,可到底是在主子身邊伺候,比起動辄就被嬷嬷磋磨打殺的浣衣局,還是好了不止一星半點的。
至于眼下不好過的,唯有一樁事罷了。
二人是鐘粹宮中不入流的粗使宮女,等閑不得近主子的身。平日裡不過做些灑掃的活計,雖無多少油水,但頂着鐘粹宮的名頭,在這宮闱中過活卻也盡夠了。
可自打趙嬷嬷離宮榮養後,主子身邊的環卿便開始隔三岔五地尋她們麻煩,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模樣活像二人是服侍她的婢女似的。就如今晨,環卿便打着主子的旗号,非要讓蘊因給她做什麼古方鮮花餅。
燕敏一聽就氣得發抖:阖宮裡誰不知曉,主子娘娘壓根就不吃鹹口的東西!
她脾氣直,當着衆人的面便刺了環卿幾句,後者柳眉一豎,尋了個由頭便笑眯眯地讓她來灑掃這久無人踏足的後.庭。縱看不慣她,卻也知這禁宮尊卑有别,燕敏也隻得捏着鼻子認下了。
眼下看見殿中似出了什麼事端惹得主子娘娘不樂,環卿恐也難有什麼好果子吃,自是暢快不已。
蘊因卻隻是笑笑。
她倒是隐隐知曉,環卿這些日子因何尾巴翹上了天。隻不過瞧着今日那一位發作,環卿的算盤此番想是落空了。
隻拉着燕敏的手低聲說了幾句,後者立時豎起了眉頭,怏怏不樂:“姐姐,你還真要合了那小人的意不成?巴巴地去尋什麼方子……”
美人莞爾,低聲附耳解釋一句,燕敏才轉嗔為喜:“原是如此,那是該去。姐姐快去吧,這裡且有我瞧着呢!”
兩人間自有彼此不消細說的默契,蘊因微微颔首,轉身上了回廊,袅袅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燕敏小聲嘟囔了幾句:“那小子倒是個知恩圖報的……”
微弱的聲音被風卷起,在澄淨如洗的碧空裡打了個轉兒,頃刻間便無從尋起。
*
沿着廊道一路出了鐘粹宮,拐過幾道彎兒,蘊因便凝眉停下了腳步。
東邊正有個白白胖胖的小宮女坐在門邊吃點心,瞧着做的是看門的活計,可細看那享用的東西,卻分明和宮裡的主子們沒什麼差别了。
蘊因與這宮女很是熟稔,還未到近前,對方已經笑眯眯地站了起來:“陳姐姐,你先前送來的點心很是可口,我們娘娘比平日裡都多用了兩塊兒,嬷嬷看着高興,竟把一碟子馬蹄糕賞了我。”
這座宮殿住的是襄嫔,說話的便是她宮中的宮女小荷。
一個嫔位在鐘粹宮跟前并不夠看,可襄嫔卻是太後隔房的侄女……
襄嫔性子清冷,卻并不苛責宮人,一日下來倒有五六個時辰都在燒香拜佛,容貴妃本還忌憚,日子久了,見她眼裡隻有佛祖,并不怎麼往陛下眼前掐尖兒,又顧忌着太後這一層關系,平日裡倒也不與她争什麼長短。
上頭的手松了,禦膳房的人就更不敢怎麼怠慢。因此,就連襄嫔宮裡的宮女,過得也頗為滋潤。
小荷貪吃,蘊因打了幾次交道就心裡有數。每每從宮中出來,倒會給她帶上幾樣零嘴兒,隻不曾想她如今已經能在襄嫔面前說得上話,看來這守門的差事也做不了幾日了。
她心中可惜,倒不是嫉妒。隻是……
她不太認路。
從前在宮外尚不覺得,一進宮,這阖宮的紅磚綠瓦,在她眼裡竟都是一個樣兒……
若非她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必須外出行走的機會不多,隻怕早就誤入哪座宮殿,犯了忌諱,惹出亂子來,丢了性命。
後來她倒是想了個法子,那就是認人。
白白胖胖的小荷,她打老遠就能認出來,萬萬不會走到别的地界去。
暗暗歎了口氣,隻怕過些時日,她又得重新認人了。
小荷同她寒暄幾句,卻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陳姐姐,你們宮裡這幾日可不太平,你得小心些,别往主子跟前去,免得被遷怒……”
蘊因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大驚。
她人在鐘粹宮,知道容貴妃發怒不出奇。可小荷卻是瓊月宮的人,哪能容貴妃前腳發怒,後腳這裡就聽到消息了?難不成,那瞧上去與世無争的襄嫔,還在她們宮中安插了眼線?
直覺告訴她這不可能。
低聲追問,小荷卻也說不出什麼來了,隻是叮囑她萬事小心。
蘊因謝過,往一個方向離去,卻暗暗思量:她隻瞧見了環卿這一個,如今一看,連外頭的人都聽說了,隻怕事情沒那麼簡單。
那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人,怕是迎來了旁的大麻煩。
蘊因微微搖頭,不再過多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