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頭人的事,她哪裡能猜得準?隻要鐘粹宮不惹出滔天的禍事累了她的性命,她一個小小的灑掃宮女又何必過多揣測。
再不濟,容貴妃膝下也還有一位成年的皇子,總不至于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她提着裙擺穿過一道月洞門,便見眼前松竹亭立,黑漆匾額上以狂草書着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藏書閣”。
古樸端雅的韻味撲面而來,與周遭四處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卻是有些格格不入。
廊檐下,靜候的人聽見了動靜,溫潤的面孔上現出一抹笑意,沿着青石台階穩步而下,迎了上來。
“你來啦。”
蘊因唇邊也浮起淺淺的笑,喚一聲懷述。
懷述低應一聲,眸瞳熠熠神采,如夜裡的星子一般,講起話來也是溫聲軟語:“怎麼不帶着燕敏?若是走岔了路,可怎麼是好。”
“她脫不開身。”她解釋了一句,懷述聞言也不再追問,隻眸中的笑意淡了下來。
趙嬷嬷離宮榮養,蘊因失了依仗,隻怕難免會被鐘粹宮裡的宮女針對刁難……
懷述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禁宮裡除了少數幾位主子,餘下的都不過是伺候人的奴才罷了。可偏偏是這樣的身份,為了争個先還要搶得頭破血流,真是讓人覺得荒謬。但宮中本就是如此,若是不争不搶,隻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就像一年前的他一樣。
蘊因不知他心中所想,擡眼見藏書閣門前坐了個昏昏欲睡的老太監,不由朝懷述投去一道征詢的目光。
“蔡公公,剛下了一場雨,您小心着了風寒。”
老太監被人攪了瞌睡,一臉不耐,睜開眼就欲呵斥。待看清楚懷述的臉後,滿面的怒氣倒是滞了滞,隻是語調裡還留了些不快:“這個時辰,懷公公不在太後娘娘身邊服侍,怎麼跑到我這荒僻的地兒了?”
宮裡向來論資排輩,蔡青又掌管着藏書樓重地,原無需對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太監有什麼好顔色,但面前的人可不是什麼普通的小太監。
蔡青還記得,兩年前的年節裡,大雪紛飛夜,他撞見懷述瑟縮在牆角,啃一個幹硬的饅頭。那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那時的他,可沒空理會一個低賤的小太監。
可誰能想到,不過是兩年的光景,昔日卑賤如泥的小太監,竟搖身一變成了太後宮中司膳食的小掌事?他還聽聞,如今懷述在慈壽宮已經份量頗重,與那根基深厚的李質樸竟隐隐有分庭抗禮之勢。
小小年紀能爬到這種位置,隻怕是個狠辣人物。
蔡青一掃怠慢之色,探究的目光掃過懷述平靜的面孔。
懷述态度仍舊謙遜,卻壓低了聲音,作出幾分推心置腹之态:“蔡公公您一向寬厚仁慈,我也不多瞞您。實是太後娘娘近日脾胃欠佳,一日裡用的極少,尋了太醫也說不出個一二來,倒叫底下的人看着心焦。聽聞藏書樓收納的有前朝的食膳古方,能調理脾弱之症,小子不才,倒想尋出來孝敬太後她老人家,好報她的恩德。”
蔡青歎了聲原是如此,卻沒有立時開口讓他們進去。
孝敬太後的東西自然是大好事,可誰去孝敬,卻是大有講究的。
倘若李質樸與懷述相争的傳言是真,他這時候點頭,無疑是表明了立場——畢竟,照規矩,藏書閣收納天下奇書,價值連城,除了高品的主子,其餘人都沒有資格踏入此地。
懷述似乎早有預料,不動聲色地往蔡青懷裡塞了個荷包。
蔡青手指動了動,随意一撫便知裡頭放的是銀锞子。
财帛動人心,太監這種無根之人更是追名逐利的好手,加之蔡青與李質樸向來沒什麼交情,當下便也松了口,将門推了個縫兒。
二人低聲謝過,也不再多說,匆匆進了門。
進了閣,四處遍見藏書,多寶格的書架錯落有緻地排列,樓梯上下蜿蜒如蛇。二人尋了一刻,卻并未在書架上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懷述蹙了蹙眉,正想轉身回去問蔡青,蘊因卻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挨牆的紅漆櫥櫃。
“古書都是珍本,典藏書冊大約會放在杉木櫥櫃裡頭,以防蟲蛀。”
懷述恍然。
可……那些櫥櫃上有鎖頭。
卻見那少女說罷這一句,便駕輕就熟地使了巧勁兒将櫥櫃上的絞鎖擰開,隻聽啪嗒一聲,紅漆櫃門便往外彈出了個縫隙。
懷述微怔,目光有些複雜。
看蘊因的模樣,倒像是從前家中是書香門第一般。可若是如此,又怎會入宮當宮女呢?
對于家中的境況,蘊因從不會向他們提起。懷述暗地裡曾思量,認為大約背後有什麼隐情——或許,他渴望擁有的家人,對于蘊因而言,是劊子手。是以,從來也不會多問。
翻找之際,忽聽外頭傳來蔡青中氣十足的聲音:“殿下,您怎麼來了?若是要尋書,您直接讓明公公來喚一聲,奴才給您送過去便是。”
對面的人不知是沒回應還是聲音并不大,蘊因二人并沒有聽到除蔡青以外第二人的聲音。
但“殿下”二字,已經讓兩人面色大變。
他們是拿銀子買通了蔡青偷偷進來的,如若被真正的主子瞧見,最少恐怕都要脫一層皮才能揭過。
懷述立即拉着她往閣中深處而去,堪堪在那人進門前尋到了一處還算隐秘的地方藏身。
“哪裡敢勞煩殿下動手,您說要看什麼,奴才去幫您翻找就是……”
靜谧的閣台中,一時間隻聽得蔡青谄媚恭敬的聲音,與方才的散漫傲氣相較,倒像是全然變了個人。
被他小心伺候着的主子卻并不怎麼在意,回應他的唯有官履踩在木闆上的嘎吱聲。
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方才蘊因打開的櫥櫃前。
“藏書閣中廣列天下典藏,蔡公公也該勤打掃才是。”有内侍尖細的聲音響起,帶着不滿。
蔡青也注意到了那紅杉櫥櫃上兩指寬的指印,心中暗道倒黴:這宮裡的貴人一個兩個都沉迷于聲色犬馬,許久不踏足藏書閣了。他平日裡也會清掃,卻隻求大面上過得去,這些邊邊角角便沒怎麼在意。
誰曉得那二人剛進來,就有貴人親自過來尋書,留下的痕迹還恰巧顯目……
“尚宮局往年的名冊,此處可有?”
開口之人嗓音清潤,如泉水擊石般悅耳,徐徐而至的調子透着些漫不經心。
方才發難的内侍神情卻微微一滞。
蔡青卻心頭一松,忙撐起笑臉将人帶到另一個方向。
不遠處的書架後,懷述側耳聽着窸窣的動靜,朝蘊因做了一個安心的手勢。
蘊因點點頭,心裡卻納奇。
方才那貴人開口說的話她并未聽清,但有一點可以确定:那不是容貴妃所出的晉王的聲音。
可宮中僅有一位成年的皇子,若非晉王,又有什麼人能被稱為殿下呢?
而且,那嗓音,她竟隐隐有些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