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懷述走了,周瀛站起身來用手擰了擰眉心,擡步往後殿更衣。
袁得力急忙趕上自家師父,小聲嘀咕道:“師父,這……”懷述那小子哪裡來的面子,幾句話竟哄得陛下心情轉好,偏生他還沒聽出來為什麼!
明勝仔細回憶懷述的話,依稀明白了什麼,低聲喃喃道:“……鐘粹宮……”
“什麼?”袁得力沒有聽清。
“沒什麼。”明勝擡眼望着明黃色的背影,将心底的猜測壓了下去。
若他沒記錯的話,禦花園似乎離鐘粹宮很近……
一時又覺得自己是瘋魔了,如今什麼事情都忍不住往陳姑娘那頭靠。且不提陛下是否會想到這些,光是太皇太後那頭為一個欺瞞主子的宮女作保便已經讓人難以置信。
定是他胡亂臆測了。
*
禦花園的木芙蓉開得正酣,立足望去樹影蔥茏,一對粉蝶沿着青石路翩跹作伴,别有一番意境。
“皇祖母。”
周瀛闊步從白玉石橋上走下來,離得近了,便能聞見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
他一臉關切地問:“皇祖母今日用藥了?可是身子哪裡不痛快?孫兒不孝,這幾日忙着政事倒是無暇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後含笑望着身形高大清梧的孫兒,見他顔骨分明,眉眼深邃,再怎麼仔細尋找也無法将其與三年前仍顯稚嫩的少年相提并論,心中早已慨歎不已。
縱使政務繁忙,他仍舊聽了她的話來了禦花園,換上了一身常服。語氣裡都是關懷挂念,攙扶着她的模樣很是敬愛,若非身在皇家,她倒真是有一種祖孫和樂的感覺了。
然而心頭的暖意隻是一閃而過,便很快被平靜與疏離代替。
放在三年前,或許他們真能當一對和睦的祖孫,她無需在他身邊安插眼線,便能獲得孫兒的敬愛與孝順。可如今,早已大為不同。
這三年中,她默許了鐘粹宮那位在後宮裡坐大,對皇後母女的處境不聞不問——在她看來,所有的孫子都一樣。既然這個最成器最名正言順的孫子死了,那便讓第二順位的人來獲得這份榮耀,隻要對她有利,她都可以允許。所以,從前她能偏寵生來便是儲君的嫡長孫,在那之後,她自然也可以偏寵唯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晉王。
但顯然,這個被她放棄的孫子不這麼想。當宮裡慶賀他歸來的夜宴開席,他看見蒼老了許多的徐皇後時,飽含怨恨看她的一眼,她便明白了他的想法。
兩人之間,再無祖孫情分可言。
随後他對楊家人的一些動作,也驗證了她的想法。
這也是她在他即位後不久,便急忙在他身邊安插人手的根本原因。這個對她沒什麼好感的孫兒,如今實在是難以掌控。
“哀家這把老骨頭,不定什麼時候就得下去見你皇祖父和父皇了,又何必讓你們年輕人擔心?太醫院的人也是被我攔了,三令五申地不許外傳,倒怪不得他們。”
周瀛眉心微動,看了老婦人一眼。
他并未提太醫院的人,太皇太後卻想到了這裡,生怕他借機拔除她在太醫院的根系,看來,她對自己的戒心的确很重。
念頭隻是一閃,他沒有放在心上,隻當做尋常。
他倒是更為好奇,這位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皇祖母,今日約了他悠閑地來禦花園散步,究竟打着什麼算盤?
“這滿院子的木芙蓉,都是從前吳氏叫人種的,從前看着漂亮,如今卻隻覺得礙眼。擇個日子将這些都拔了罷。”老婦人回首看了一眼宮女,淡淡地吩咐道。
當真是閑來賞花,祖孫叙話?
周瀛摩挲着腰間的玉牌,入目皆是開得燦爛妖娆的木芙蓉,他想到了什麼,忽然道:“皇祖母,人有罪,花無辜,到了花謝的時候,改種旁的也不遲。”
太皇太後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她是真心覺得這花瞧着礙眼,卻沒想到皇帝會為了幾朵花駁她的意思。依稀間,她倒仿佛瞧見了從前那個連隻過路的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儲君。
“那便聽皇帝的。”她挑了挑眉,從善如流地應下。隻是連禦花園的花都無辜,那鐘粹宮的那些宮女,是否更無辜?
祖孫倆在園中散步,太皇太後忽然道:“皇帝,你也年紀不小了,到了該娶妻生子的時候。後宮後位空懸,亦不利于前朝安穩。聽聞你母後打算替你求娶她娘家的侄女,不知你意下如何?”
原來是為了這回事。
天子微微含笑,不答反問:“孫兒倒尚未思量過,不知皇祖母如何看徐氏?”
“徐家也是京城百年貴胄,前兩年陪着你在西北征戰,也算得上赫赫有功,這個皇後的位置,論出身,宛秋那丫頭是配得上的。”話鋒一轉,又歎息道:“隻是中宮之位,旁的都還是次要,最重要的還是要賢良溫厚,不嫉不妒,這才能讓後宮安甯。”
“祖母說的是。”
太皇太後覺得他敷衍,隻好又明白地講:“從前哀家覺得這丫頭尚可,可聽說,昨夜你在臨幸宮女,她卻跑到紫宸殿求見你……雖對你是一片真心,可嫉妒之心的确重了些,這樣的女子,不宜為後。”
紫宸殿的事情這麼快傳到了太皇太後耳朵裡,周瀛并不意外。自打吳氏專寵,這宮裡便由她和暗地裡的太皇太後把持,他剛接手,漏得像篩子也不足為奇。
聽這話的意思,太皇太後似乎很生氣徐宛秋昨夜沒給她面子。
他并不想順她的意思,笑着道:“祖母擔憂得極是。隻是母後也曾說過,宛秋的性子很像她。”
老婦人語塞,很想大罵徐氏也和賢良溫厚這四個字完全沾不上邊,但看着年輕的天子,到底将話吞咽了下去。
她強笑道:“那丫頭和你母後親近,自然不敢在她面前翹尾巴。”
周瀛可有可無地颔首:“皇祖母的教誨,孫兒定當銘記。”
卻是不肯給她一句準話。關于徐氏,到底立是不立?
老婦人眼中的笑意淡了下來,不動聲色地朝身後的宮女使了個眼色。
宮女會意地退後幾步,不多時,禦花園南面的宮闱裡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周瀛駐足,蹙着眉頭望向那個方向。黑漆的匾頭依稀可見,瞧得出是鐘粹宮三個字。
“去瞧瞧,怎麼一回事。”太皇太後臉色不好看地吩咐人過去。
再折返時便是柳芳一臉惴惴地趕回來,對着兩人屈膝道:“……裡頭的宮女不安分鬧起來了,打得不可開交,讓貴人們看笑話了。”
太皇太後聞言冷哼一聲:“誰帶頭的?吳氏身邊伺候的人?”
柳芳的臉色有些為難,想了想,才道:“大抵不是。聽說是個姓陳的灑掃宮女,昨夜偷跑出去被人發現了……”
“真是好大的膽子!柳芳,你去将人拿過來,哀家倒要瞧瞧是什麼人物!”被掃了興緻,太皇太後似乎格外生氣,沉着臉吩咐身邊的女官。
柳芳點頭應是,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始終一言不發的天子淡淡地開口:“柳芳姑姑到底是一介女流,容易受傷。明勝,小袁子,陪着姑姑一道去拿人。”
聲音沒有什麼起伏,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此言一出,太皇太後與柳芳對視一眼,俱都瞧出了對方眼中的意味。
這小宮女,看來當真不一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