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竟連丁香也這樣說?
蘊因本就打定了主意借着謝恩的機會再讨些東西,聞言無辜地眨了眨眼,内裡暗暗搖頭歎息:瞧瞧她們這位陛下身邊都是些什麼人,怎麼一個個的都唆使着她往禦前去“敲詐”?
啧啧,看來他平日裡行事不太讨大家喜歡啊。
……
“謝恩?”
周瀛挑眉望向站得筆直,手裡捧着一沓子宣紙的女子,眸中隐不可察地溢出一絲笑意。
他倒瞧不出,這是哪門子謝恩的架勢。
女子生長于南方,雖拗正了一口官話,但軟下聲調時仍有吳侬軟語的嬌媚,明眸善睐的模樣如沁了一汪春水,笑吟吟地道:“奴婢曉得陛下賞賜硯台,是想讓奴婢勤學苦練,研墨之際,奴婢也寫了幾個字,連丁香姐姐瞧見了都說尚可,故而特意拿來給陛下瞧瞧,望您指點一二。”
她笑得眉眼彎彎,如同孩童得了心愛的糖果,不僅喜歡,還要特意在人前炫耀。
天子本存着蓄意捉弄之意,見她如此一時間心底受用,心情頗好地颔首示意她走上前來,賞臉地接過那列滿書目的宣紙。
然而隻看了一眼,他矜持的表情就出現了一絲裂痕。
“你把這個,拿給丁香看?”
蘊因聽他語氣莫名,一時懵懂不解其意,細思片刻,忽地心間微跳,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突然就明晰了。
自打入宮以來,她就基本沒碰過書法,如今下筆,不自覺地便寫了從前練的最熟的字——那便是先前阿硯手把手教她寫的顔體。
時間過去了很久,她在勤政殿侍奉筆墨時,餘光看到的天子筆迹已與當日大有不同,一時之間便沒能回過味兒來。
“丁香姐姐……認識您從前的字?”她有些結巴地開口試探。
周瀛凝眉想了想,道:“朕記得,她從前似乎也在東宮服侍過。”
此言一出,蘊因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精彩:原來丁香并不是忽然轉了性子,而是被她寫了一手與當今陛下如出一轍的字迹吓到了!
……但她當真不是故意的。
他看見她臉上昏昏懵懵的表情,明白過來是她失誤了,輕吐出一口氣,溫和道:“罷了,不妨事。”年少時他一心習顔體,立志做個恪守祖宗禮法規矩的守成天子,一朝驚變過後,心态不自覺地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到如今,則更為醉心自由灑脫的趙體……細看之下,倒并無大的相似之處了。
男子罕見的溫柔讓蘊因微微一怔,眸光落在宣紙上的字迹上,不免憶起舊事。
她生來聰穎,旁人要用十分心力方能做好的事情,她往往隻需兩三分便能成事。因此緣故,自小到大,她待喜歡的東西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并無多少耐性。
早逝的生母是鎮上小有名氣的才女,她就比旁的小孩子更早啟蒙。生母離世後,古闆的父親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她也無心在讀書上求什麼造詣,隻偶有心煩意亂時才借用胞弟的文房四寶寫幾張大字,饒是如此,她仍舊寫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至少在她遇見阿硯之間,她自己還是頗為滿意的。
但這人便像是天降的克星,她千方百計地勾搭上鎮上新來的周家,胸有成竹地到他面前獻菜,他那眼睛長在天上的書童一臉戒備地懷疑她意圖不軌也就罷了,這周家公子本人十分寬和地答應品嘗,末了卻為難地表示她的飯菜不行。
她一聽這話就瞪大了眼睛,怎麼都覺得這人是在故意耍她——就連鎮上嘴最刁的莫家老員外都對她的手藝贊不絕口,他竟然覺得不行?他平日裡吃的是仙瓊玉露不成?
她氣壞了,非得追着人要個說法,要他明明白白地道出她的菜哪裡不行。阿硯被她纏得沒法子,本來一副對菜肴沒什麼研究的模樣,點評時卻出口成章,行話一套一套的,把蘊因都聽得愣住了。若不是這年輕公子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她真要懷疑這是哪個知名老饕了。
半信半疑地聽他的話改進了,後來廚藝倒真的大有長進。再去尋他時,她便扭扭捏捏地道謝了,那人臉上卻沒什麼炫耀的神色,隻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許多東西他也是從書上看來的,并未親自實踐過,但書中自有黃金屋一言,想來放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有用的。
書呆子。
她聽見這一番滔滔不絕的說教下意識地腹诽,然而待回到了家中,卻下意識地将胞弟屋裡的閑書全搬到了她房裡,弄得一心苦讀的少年人一臉見鬼了的神情,後面還偷偷摸摸地想尋道姑給她驅邪……自然,後面被她暴打了一通,便沒那麼會折騰了。
書倒真是個邪性的東西,平日裡半點不沾還不覺得,一旦上了手入了心,倒覺得每字每句都是道理,連帶着她心裡那股對繼母母子驅之不散的怨氣都消退了不少。至于廚藝方面,她也從一開始的隻憑天賦,過渡到了有條可依的階段。
領會到了其中妙處,瞧見他那裡有不少閑置的書冊,她便更是一日一回地往周家跑,話裡話外地套近乎,厚着臉皮從他那裡借書。
滿身矜貴氣息的少年人本是一副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模樣,見她一心讀書,對她的态度倒是有了個大轉彎兒……無數次她往他那裡借書時,餘光瞥見那人偶爾投過來的欣慰的目光都渾身一激靈……隴溪鎮是藩王陳王的屬地,便是她年幼時跟着大人在街上懵懂跪拜時瞧見的陳王及其家眷,也從未對下轄的子民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他小小年紀,哪裡來的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啊!她愛上讀書了,不再是個懂幾個字卻不解其意的睜眼瞎,他就這麼開心嗎!
這種感覺讓她覺得異樣。她生得那樣美,自打長開後便吸引了鎮上無數年輕男子的目光,他是唯一一個全然沒把她的長相放在心上,隻會對她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的男子。
真是荒謬!
對一個人的好奇紮了根,自那開始的一切行動便都偏離了軌迹。
一開始她隻是想從這個大戶身上賺些小錢,後來她卻不自覺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明明放在旁人身上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整個鎮上除了她的親爹後娘,便是路邊那條惡犬小黃見了她都搖尾巴。
偏就是這個古闆得像個老學究的書生,聽她溫溫柔柔地道城裡三月三的燈會十分好看,還能一臉平靜地看着她,誠摯道:“有逛燈會的功夫,陳姑娘多把字練好,日後行走在宅門大戶裡,那些女眷們才會高看你一眼,不會認為你是普通的廚娘。”語氣沒有高高在上,甚至對她從前大放厥詞要把生意做到京城那些高門大戶的話語表示了展望,卻也無情地擊碎了她三月三與心上人逛燈會的幻想。
是了,這人嫌棄完她做的飯菜算不上上乘,嫌棄完她肚子裡沒什麼墨水,又開始嫌棄她的字不好了。
明明稱得上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落在他眼裡,評價卻是“筆力柔弱,勁道不足”。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勉強不咬牙道:“那,阿硯哥哥,你教教我罷。”
少年人想了想,矜持地點了點頭。
于是三月三,一輪圓月高懸,外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她卻待在他的書房裡苦哈哈地練字。
燭影昏黃下,容貌隽永的少年人手捧書卷,看得認真。
似察覺到她的目光,少年人放下書卷看過來,霎時間她心間狂跳,耳畔孩童、少男少女的嬉笑打鬧聲頃刻間遠去,唯獨留下戰鼓般的震動教她魂魄如同重渡,晃然失神間便堕入煙花紅塵間,溺得人無處可逃。
她故作鎮定地拿起他的狼毫筆,橫平豎直地寫了幾筆,忽而一臉洩氣地放下,喃喃道:“阿硯哥哥,我明明照你說的做了,為何還是寫不好?一筆下去,手腕都在打顫,全然寫不出你的風骨來……你說,我是不是當真很笨?”
從來張揚肆意的女嬌客驟然變得脆弱可憐,似乎打了少年人一個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到底站起身來走至她身後,掃了一眼便寬慰道:“是我思慮不周,你到底是個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顔體恐怕不适合你……”
卻見那少女一臉可憐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全然不能接受他這個說法。朱唇微啟,輕聲道:“阿硯哥哥,你教教我,好不好?”
幾日前的話被她重說了一遍,少年人卻聽出了别的意味。他垂眸看了她一會兒,忽而伸出寬大的右手,将女子握筆的手包裹起來,手把手地一筆一劃地教她。
“此處撇轉之時,需加大力道……”說了半句,聲音便小了下來。蘊因擡眸望向他,便見從來平淡如水的少年人此刻耳尖可疑地泛紅,且有越來越紅的趨勢……
她眨了眨眼,覺得有趣,不自覺地伸手撥弄了一下。少年人呼吸微頓,曈眸黑沉地望過來,其中布滿了她看不懂的意味。
隻見他俯身下來,将她全然罩在自己的影子裡,用一本正經的語氣問:“阿蘊,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她曾再三表示他喚她陳姑娘太生分,可這古闆的少年人自來是聽不進去這話的。但此刻,他定定地望着她,叫她阿蘊,向她索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