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袁得力不過是想着解鈴還須系鈴人——或許陳姑娘進殿服侍了,陛下惡劣的心情便會因此好轉。隻他不曾想到,陛下不僅讓人在裡頭伺候了兩三個時辰的筆墨,還将人留下同食……據他所知,就連那位号稱要成為徐家的第二位皇後的徐宛秋姑娘,自來也沒有這樣的體面。
且陛下這幾日政務繁忙,折子堆得比山還高,從來也不喜人催促用膳。誰知今日聽聞眼前這位陳姑娘一提議,禦膳房的人便不必再在廊檐下排列久候。出了紫宸殿,個個交口稱贊陛下身邊新來了個熨帖的姐姐。
因而他這一趟再來,除卻原本就有的恭維,更多賠了十二分的小心。
“陳姑娘,陛下待您的心意,那可真是阖宮頭一份兒。”他将匣子交由後面眼睛亮晶晶的燕敏保管,笑眯眯地問:“不知您可還喜歡?”
被人這樣戴着高帽,蘊因哪裡敢說一句不喜歡?她心中腹诽,這位皇帝陛下倒還真有些東西沒改,那便是一如既往地嫌棄她肚子裡沒墨水……
她都差聲淚俱下地道自己身無分文了,那人還要裝作不解其意的模樣,着人來給她送什麼硯台!文房四寶非富庶之家難用上,這等品質的硯台自然也是名貴非凡,可禦賜之物又不能輕易送人,也不能換錢,隻能每日供佛祖一般地供着,還不若給她絞一袋子碎銀子,她好拿去打點尚宮局的人呢。
心裡如此念頭,臉上明眸卻彎如一輪明月,溫和應了一聲:“……自然是喜歡的。勞煩袁公公跑一趟了。”從袖中取出些許銀錢打點于他,袁得力嘴上道着不敢不敢,終是拗不過她,到底收了。
将東西揣在懷裡好生安放了,餘光瞥見女子熠熠生光的面容,心裡也是一歎:這樣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又最是懂人心算計,能攏住陛下的心,倒也算不得稀奇事了。
“您心思玲珑,多的話咱家也不說,隻是陛下賞下東西來,不論是按前朝後宮的規矩,都得去他跟前謝恩才是。”臨走時,袁得力笑眯眯地叮囑了一句。
女子神色微頓,到底應了一聲。
福安因做錯了事被罰了闆子,雖她不知原因,但那樣的老人兒被落了體面,隻怕一時半會兒難得聖心。明勝從前同她不對付,她進了紫宸殿這大半日的功夫也不見他露面,唯獨作為他徒弟的袁得力同她打了好幾次交道,言語裡多有讨好之意……可在外面,這人卻是紫宸殿的宮人裡的第三把交椅,對方軟下身段,蘊因自然也得給他十足十的面子。
畢竟,她還不知道要在這裡待多久。
回身瞥見燕敏擠眉弄眼的神情,她輕咳一聲,扁了扁嘴:“不是你想的那樣,陛下存心捉弄我,怪我研墨的功夫不到家呢。”
這解釋在燕敏聽來卻蒼白無力——捉弄人用這般貴重的硯台,她可是聽都沒聽說過!若是伺候的不适意,沒有懲戒便是天大的喜事了,又如何會降下賞賜來?
但這也無妨,最要緊的是,她隐隐覺得,自打姐姐遇見了陛下,許多心緒起伏似乎都放在了明面上。從前的姐姐,便是被貴妃刁難也不曾咬牙切齒地咒罵,隻将一切隐而不發,默默做打算……而今這模樣,一颦一笑自帶股天然嬌憨的态,倒像是放下了許多防備,曈眸的光讓人瞧一眼便能陷進去。
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沒有全然明白,下一瞬便笑嘻嘻地抱住了蘊因,嗔道:“若是這樣的捉弄再多幾次,姐姐豈不是就發達了?我覺得陛下沒有從前鐘粹宮裡的人傳言的那般可怕,姐姐抓住謝恩的機會多在勤政殿伺候幾次筆墨,也沒什麼壞處。”
聞言,蘊因微微一怔。
這樣嗎?
也對,這樣的賞賜多幾次,她就不信還是硯台!
*
“袁公公。”宮舍外,丁香小跑着上來攔住袁得力,望了一眼他從哪裡出來,臉色頓時有些微妙。
“您這是……”
對着旁的宮女,袁得力臉上的谄媚之色便一掃而空,盯着她将拂塵一甩,淡淡道:“陳姑娘伺候得好,陛下着咱家送恩賞過來。”
丁香愕然。
她也是從前東宮裡伺候的宮人,隻是當時的太子殿下年紀越長,東宮裡不安分地想要勾引殿下的宮女便越多。起先是皇後娘娘覺得太子殿下年紀尚小,無需安排什麼通曉人事的宮女,趕走了一批人。後來便是太子殿下自個兒厭煩那些狂蜂浪蝶打擾他讀書習政,攆走了許多。到如今,東宮裡的老人兒便隻剩下她一個,全憑着她一向安分,容貌又算不得出挑,這才有機會管着幾個小宮女,得了些體面。
但論體面,紫宸殿裡宮女式微,内侍當道,她這個宮女裡最體面的人,在袁得力這種時常能到禦前侍奉的内侍面前仍舊不夠看。好在她一向不摻和内侍間的鬥争,袁得力雖有些顧忌她和福安之間是否有往日在東宮的情分,但到底不會明面上刁難她。
她便是這些謹小慎微才爬到了今天的身份,饒是如此,陛下也幾乎從來不讓她進勤政殿伺候筆墨。可那個陳蘊因,剛來半日的功夫,竟就到禦前侍奉,還得了賞賜了?
“袁公公,奴婢無心和您做對。隻是奴婢先前已經安排了那陳蘊因去整理陛下私庫裡的圖籍了,她卻這樣處心積慮,一定要到聖駕前頭去……”
話說了一半,袁得力便蹙眉打斷了丁香的話,他闆着臉道:“丁香姐姐誤會了,這事兒是我做的主,和陳姑娘沒關系。再者說,連陛下都沒責怪陳姑娘,您這廂便這樣給她定了罪,若是傳到陛下耳朵裡……”
她被唬了一跳,忙解釋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隻是擔心,那陳蘊因,到底是慈壽宮那頭送來的人,萬一有什麼不妥當……”
袁得力看她一眼,見她眼裡布滿憂心忡忡,并無多少私欲,暗罵一聲榆木腦袋,氣卻消了大半。
他耐着性子,最後勸告她一句:“妥當不妥當的,自然是陛下說了算。丁香姐姐,你在宮裡也有些年頭了,有些人縱然出身不好,卻是一眼就能瞧見的富貴命,你啊你,還是得擦亮眼睛啊。”
留下丁香愣在原地。
陛下回宮後性情大變,哪怕用謹慎多疑來形容也不為過。這樣的陛下,怎麼可能會對一個明擺着有問題的宮女放下戒心,予以恩寵呢?她想不明白。
*
短暫的午憩過後,蘊因帶着筆墨紙硯去了庫房。
各色圖籍浩如煙海,最罕見的則是帶有明顯邊陲特色的神話畫冊。有些制造粗糙,像是牙牙學語的小兒随筆塗鴉之作,有的則畫風昳麗,沖擊着蘊因自小對邊陲乃“不毛之地”的觀念。
她看得入迷,不知不覺竟過去大半個時辰。待回過神來,唯恐丁香晚間要看她今日整理了些什麼,忙靜下心思鋪平宣紙,認認真真将抽出的小山高的異域畫冊率先摘錄好。
等此廂事了,天色已近傍晚,丁香果真踩着當空兒進來了。
“做的如何了?”
她的态度遠算不上客氣,一進門便直奔主題。
蘊因敏銳地嗅出她有找茬的意思,心間慶幸自個兒沒一味躲懶,忙一臉乖順地将抄錄好名目的宣紙遞給丁香看,笑道:“許久沒有提筆寫字,生疏了些,丁香姐姐莫怪。”
掌事宮女丁香看着那薄薄的兩頁紙下意識柳眉一豎就要出言呵斥,待瞧清了上面工工整整的顔體,她頓時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為蘊因寫得一手好字,而是這字迹,與陛下在東宮時所書的字如出一轍,簡直到了真假難辨的地步!
她倒吸一口涼氣,隻覺得頭皮發麻。
大黎朝皇權巍峨不可冒犯,館閣諸臣與王宮貴胄臨摹哪位當世名家或前朝大家的書法都不為過,唯獨有兩人的字不可仿寫,這一點,朝堂上下,宮裡宮外都心知肚明——一位是先帝,一位便是當時穩坐東宮的太子殿下。
這二人的字,沒有人敢拿來做字帖,唯恐惹上借機生事,意圖造假叛亂的罪名。
陳蘊因曾經不過是區區一灑掃宮女,又是從何處得到陛下的真迹,加以仿寫的?
丁香不認為隻是巧合,畢竟,陛下數年前便已書法大成,即便是練顔體,也有了些自己的風骨,連桀骜不馴的當世名家都曾誇贊有加。有幾分神似不足為奇,可真假難辨……委實不是能用一個巧合可以解釋的!
宮女失态地望着對面的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恨不得将她盯出一個洞來。
蘊因斂了斂眉頭,隐隐覺得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隻能任由她打量。
過了一會兒,才聽宮女徐徐吐出一口氣來,臉上擠出來一絲笑:“這是陛下賞賜的硯台吧?”
她點頭應是。
雖說是禦賜之物,但真把這供起來也是浪費,她想着這大概也是如今的唯一用途了,便将東西帶了過來。
“真是個好物件兒,寫出來的字……很好看。”她看着她,露出了自蘊因認識她以來最和善的一個笑容,道:“陛下有賞,你也該去禦前謝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