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本名宋晚秋……”
八年前,宋言青還是宮中一個不起眼的太醫。其人雖精通醫術,但在同僚間卻不甚合群,隻因他從不參與奉承上官,飲酒作樂之事。
太醫院其他人私下裡,都在嘲笑宋言青是個榆木腦袋,不懂為官之道,散值後隻知回家陪夫人。
說起宋言青的夫人,倒是位美人。隻不過性格相貌皆有些獨特,如同一株槐花驟然出現在牡丹花叢中。身份還有些低微,聽說是從窮鄉僻壤随夫君來京。
名字更是奇怪,叫什麼帕諾。
因此京中貴婦們操持宴席互送名帖時,都默契地忽視宋家,生怕掉了自家的臉面。
然而,宋言青夫婦二人卻并不在意這些交際。旁人不知全貌,宋言青心裡清楚,夫人的醫術要遠勝自己。
若不是這世間女子極難出頭,夫人的醫術怕是足夠留名青史。
夫婦二人于醫術上既有天賦又肯下苦功。光是探讨醫術、尋求疑難雜症治解之道已要花費不少時間,哪兒還有空去參加些無足輕重的宴席。
宋言青家住在離皇宮稍遠些的桂花巷。租了個無人敢住的鬼宅,雖是需要早早起來上值,但鄰居也不過幾戶,平日裡安靜不少,正适合帕諾熏煮、曝曬些藥草。
宋言青有兩女,長女宋晚遇将近八歲,次女宋晚秋不過五歲。兩姐妹日日受父母熏陶,自小便與醫書為伴,不愛出門尋些夥伴玩耍。因此,整個宋家在桂花巷都算是怪人。
這日宋言青歸家後眉頭緊鎖,三番兩次想與帕諾開口,卻又都吞了下去。
成婚這麼多年,帕諾是第一次看到夫君這樣,遂問道:“宋郎因何愁眉不展?你我是夫妻,榮辱與共,哪怕天塌了也能一起頂着。”
聽了夫人的話,宋言青有些歉意,這事自院判房濟世告知太醫院衆人後,宋言青就有了個這個想法,隻是要對不起夫人和孩子。
“盤州突發瘟疫,已死傷數千人。此瘟疫既傳成人,也傳幼兒,卻在幼兒中發病極快,當地醫者束手無策。因此,盤州刺史蕭武忠上書朝廷,求太醫院派些人去救治百姓。”
宋言青恭手對帕諾行了大禮,“為夫已請命前去。幼兒無辜,百姓無辜。青自知此舉未思及家人,夫人若有埋怨,青可奉上和離書。隻求一事,若青有歸來日,望夫人允我負荊請罪。”
沉默蔓延,半晌無言。
宋言青本以為夫人會動怒或大哭,畢竟此事是他對不起家人。帶帕諾進京之時,他曾跪在老丈人面前指天誓日會對帕諾好。
他也是如此做的。
夫人熱愛醫術,他從不勉強夫人做京中追捧的大家閨秀。
夫人有時廢寝忘食,晚遇晚秋餓得嗷嗷哭,他便親自下廚做些吃食,叮囑女兒小聲些。
在桂花巷住的這一年裡,是他至今最為輕松的時候。
可瘟疫一事來得突然,太醫院衆太醫皆有些推脫。隻因此前未聽說過這種疫病,若是治得好還好說,治不好丢了自己的官帽事小,隻怕還會負累全家。
因此,他不得已寫了一封和離書。
久久等不到回複的宋言青小心翼翼擡頭,卻發現帕諾一臉嘲諷。
“和離書我收下了。”帕諾冷漠轉身,又實在忍不住開了口,“宋言青,你可是覺得自己是英雄?”
話音未落便離開了。再留下來,帕諾隻怕自己會給對方一拳。
院内隻剩下仍維持恭手姿勢的宋言青。這夜,宋言青歇在書房。但他不曾看見,卧房的燈幾乎亮了整夜。
次日天還未亮,宋言青便起了身。眼下青黑密布,顯然一夜未睡。
他本想去竈間做點吃食,帶着上路。揭開鍋蓋後才發現,鍋内已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旁邊是一疊芳香撲鼻的烙餅。
連同幹淨棉布、水囊都放在了一邊。
宋言青自嘲一笑,無法訴述當下的感受。隻知他愧對夫人,因為自己的自作主張,也因為自己小看了夫人。
這碗面,宋言青吃得很慢。他細細品嘗,意圖記住每一刻的味道。宋言青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回來。
家裡還有人在等他。
吃完面後,宋言青将竈間收拾了一番,想要去跟夫人賠罪,站在房門前卻不知該不該敲。
像是受不了他的遲疑,房門忽然打開了。帕諾帶着兩個女兒站在那裡。雖是冷着臉,眼下卻是同樣的青黑。
姐妹二人飛奔上前,抱住宋言青的大腿不肯放手。
娘親昨夜告訴她們了,爹爹要去救更多的人,要去很久,也很危險,但那是爹爹必須去做的事情。不許哭鬧,不許說些讓爹爹為難的話。
兩姐妹将帕諾的話記得很清楚,隻敢小聲抽泣,抓着宋言青的衣角不放,嘴裡哽咽道:“爹爹一定要平安回來。”
宋言青内心酸澀,摸了摸女兒的頭,溫聲應道:“爹爹答應你們,你們也要答應爹爹,在家聽娘親的話,莫要胡鬧,在娘親忙碌的時候吵她。”
兩姐妹紛紛答應,紅着眼圈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