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角噙着淚,擠出一個苦澀而又無奈的笑,烈焰的紅唇更顯突兀地凄美。
她用力掙紮,試圖将衣袖從他手中掙脫,是那般堅決,好似要斬斷與這塵世、與他之間所有的羁絆。
“青染!”定識的手臂青筋暴起,幾乎抓不住那滑膩的衣料,巨大的絕望瞬間将他吞噬。他欲不顧一切随她躍下,與她一同共赴黃泉,魂歸塵土。
或許,這便是佛祖對他這個犯戒之人最後的憐憫了。
然而,就在此刻,皇後帶着侍衛趕至城樓,厲聲下令:“攔住他!”數名孔武有力的侍衛一擁而上,死死将定識按在冰冷的城磚之上。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片衣袖從指間滑落,如斷線的蝶,在風中無力地翻飛。他的心,亦在這一刻,被生生撕裂,鮮血淋漓,眸中的光彩,寸寸黯淡,直至死寂。
“大公主!”城樓下,檀涯目睹這一幕,肝膽俱裂。她沒有任何猶豫,嘶喊着沖上前去,張開雙臂,用自己瘦弱的身軀,去迎接那急速下墜的身體!
“嘭——!”
一聲沉悶的巨響,兩人重重砸落在堅硬的青石闆上。檀涯隻覺五髒六腑都錯了位,清晰地聽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咔嚓”聲。
遠處,假太子看到這一幕,腦袋蓦地劇烈疼痛,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
他終于想起來了!
可是,一切都遲了!
眉蘭躺在檀涯溫軟的身體上,巨大的沖擊讓她下半身失去了知覺。她艱難地轉過頭,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拭去檀涯唇角不斷湧出的鮮血,哽咽道:“檀涯……你……你何苦如此……真傻……”
檀涯臉上露出一絲微弱的笑容,劇痛讓她幾乎無法言語,卻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公主……保……保重……”
她拼盡全身力氣擠出的那抹笑,凝固在唇邊,氣息戛然而止,眼眸緩緩阖上,再無生機。
眉蘭将臉頰緊緊貼在她尚有餘溫的臉龐上,淚水再次洶湧而出,喃喃自語:“檀涯,你好傻,你好傻啊……事到如今,我又怎會獨活于世!我本就……該死!”
她緩緩擡起頭,目光穿透人群,與城樓上被侍衛死死按住、雙目赤紅的定識遙遙相望。
四目交彙,刹那間,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已遠去,天地間隻剩下他們二人,以及那份無望的悲怆。
眉蘭凄然一笑,緩緩拔下發髻上的銀簪。指尖摩挲着簪頭镌刻的桃花,如今,她用妹妹的銀簪殺了狗皇帝,也該輪到她自己了。
父皇母後,妹妹,眉蘭來陪你們了!
她毫不猶豫地對準自己雪白的頸項,用力刺入。
簪尖鋒利,輕輕一下,鮮血立時如紅梅般綻放,染紅了她的素衣。
“不——!”定識發出一聲困獸般的悲鳴,猛地掙脫侍衛的鉗制,縱身一躍,從高高的城樓上飄然而下,穩穩落在眉蘭的身旁。
他雙膝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顫抖的雙手緊緊抱起氣息漸弱的她,将她冰冷的身軀擁入懷中,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那些爛熟于心的經文佛号,此刻竟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腦海是一片空白,唯有無邊的痛楚。
眉蘭凝望着定識那雙曾盛滿星辰、如今卻隻餘死灰的深邃眼眸,唇邊露出一絲解脫的淺笑,氣息微弱:“對……不起……法師……是我……害苦了你……擾了你的……清修……”
“别說了!”定識面如死灰,眼淚奪眶而出,和鼻液雜糅在一塊。
他雙唇顫抖:“你從未害過我,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執念!而我,不過是這世間最孤獨的太子。”
“定識……你……”眉蘭聞言,渙散的瞳孔驟然一縮,難以置信。
此刻,假太子從人群後走出,他快步上前,蹲下身,緊握住眉蘭冰涼的手,眸底一片猩紅:“沒錯,他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眉蘭,我終于想起了自己是誰,是我無能,沒有保護好你姐妹倆!”
定識神情微微一怔,他從未深思過綏峰的來曆,隻當他是個幸運的乞兒。難怪當初教他什麼他總能一點即通,根本不像個乞兒。
眉蘭聽聞這接二連三的驚人真相,眼中最後的光彩也漸漸黯淡下去,想說什麼,卻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她長長的睫羽輕輕顫動了下,便永遠地垂落,再也無法睜開。
“不!不可以!青染!青染你醒醒!你看看我!”定識抱着她冰冷的身體,瘋狂搖晃,撕心裂肺地呼喊,似瘋魔一般。
皇後在宮人的攙扶下,緩緩走近,望着眼前這慘烈的一幕,目光複雜地落在定識身上,心中滿是憐憫、痛惜。她伸出手,似要将他扶起,顫聲道:“傾琂,振作起來!這天下還需要你!母後向你保證,定會厚葬二人。”
話音剛落,皇後眸中寒光一閃,猛地揚聲:“來人!将那冒充太子,意圖竊國的奸細給本宮拿下,押入天牢!”
原來,早在此前見到定識的第一眼,她就認出了他,隻是未弄清事情緣由,才暫且隐忍,放過了綏峰。
數日之後,皇宮内外缟素一片,舉行了空前盛大的國喪。
天空陰沉,烏雲密布,仿佛整個蒼穹都在為逝者哀悼。宮牆内外,一片肅穆蕭殺,所有宮燈皆以黑紗覆蓋,隻透出星星點點微弱的光暈。
悠遠沉重的喪鐘聲,一聲聲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甯淵帝的靈柩,莊嚴地安放于太和殿中央,四周環繞着如雪的白菊,和那搖曳的白幡。
眉蘭的靈柩則位于甯淵帝靈柩之側。她面容安詳,仿佛隻是陷入了沉睡,而非永遠的離去。隻是那蒼白的臉龐,再無往日的靈動和風情。
文武百官皆身着素服,腰系白绫,跪伏于地,哀聲震天,泣不成聲。
皇後與後宮嫔妃更是哭得肝腸寸斷,死去活來。一些尚且年幼的皇子公主,雖不明所以,卻也能感受到這股彌漫在空氣中,令人窒息的氣氛,烏溜溜的眼中滿是茫然、驚恐。
唯獨芷熙公主,立于人群之中,臉上雖也帶着戚容,心中卻沒有半分真正的傷痛。她悄悄打量着不遠處神情木讷的太子,暗自盤算:皇兄既已回歸,那這皇位……怕是與自己再無半分幹系了。
最終,甯淵帝與眉蘭合葬于皇陵,卻并非同穴而眠,各自占據了一方安息之地。
喪儀過後,謝傾琂獨自一人來到陰暗潮濕的天牢。
一番交談後,得知綏峰曾經失憶,直到眉蘭跳樓而死,在巨大的刺激下恢複了所有記憶。
謝傾琂若有所思,沉吟半晌,問道:“你雖是萊國的王子,可曾對自己的身世,有過絲毫懷疑?或者……可曾聽聞過什麼别的風聲?”
“殿下何出此言?”綏峰不解地望着他,苦笑道,“我自小就知道,自己并非父皇母後親生。然,他們待我,确視如己出,恩重如山。”
“茲事體大,我需再找人求證一二。”話落,謝傾琂不再多言,轉身朝着天牢更深處行去。
他命獄卒打開了關押萊國戰俘的牢房。這些俘虜大多身形枯槁,神情麻木。
謝傾琂目光掃過衆人,透着一絲威壓:“爾等可有知曉綏峰身世來曆的?若能據實相告,本宮或可考慮,恢複爾等自由之身。”
牢内一片死寂,良久,角落裡傳來一個蒼老虛弱的聲音:“老朽……知道一些。”
謝傾琂循聲望去,隻見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倚牆而坐,雖面容憔悴,一雙眼睛卻清亮有神,緩步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