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金銮殿上,氣氛凝重。
謝傾琂并未身着太子蟒袍,而是一襲舊僧衣,孑然立于高階之上。
群臣見他這般裝束,心中無不錯愕,不明所以,紛紛交頭接耳。
謝傾琂清越的聲音在大殿内響起,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傳至每人耳中:“芷熙公主居心叵測,意圖謀反,着即日起廢黜公主封号,貶為庶人,終身幽禁于靜心苑,非召不得外出!”
他回宮後查探一番,從各方零星的線索中,拼湊出芷熙公主趁亂奪嫡的野心。為保皇室安穩,不再有内憂外患,他不得不行此雷霆手段。
此刻,謝傾琂目光平靜地掃過階下百官,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即刻釋放綏峰。即日起,傳位于綏峰!爾等當盡心輔佐新帝,若有貳心違逆者,殺無赦!”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文武百官震驚錯愕,面面相觑。怎可立外人為帝?還是亂臣賊子!簡直荒謬之極!一時間,群臣激憤,紛紛反對。
謝傾琂擡手,示意衆人稍安勿躁,緩緩道:“諸位卿家,稍安勿躁!傳,萊國老将軍上殿!”
片刻後,昨日在天牢内與謝傾琂談話的老者,在侍衛的引領下,步履蹒跚地進入百官的視線。
老将軍顫巍巍地跪倒在地,開口:“啟禀太子殿下,諸位大臣。當年,先帝尚為太子之時,曾奉旨外出遊曆,途經西郊國,于市井之中,偶遇一名貌美女子。太子殿下一見傾心,情根深種。二人兩情相悅,私定終身。然,太子殿下奉召回宮,懇請先皇賜婚。先皇雖有不悅,卻也無奈應允。”
“豈料,待太子殿下再返西郊國尋訪之時,那女子卻已被其族中長輩強行定下婚約,不日将嫁給當時的西郊國王子。太子殿下悲痛欲絕,萬念俱灰。就在殿下離去的前一夜,二人情難自禁,終究……偷嘗了禁果。”
“太子殿下黯然離去,不久,那女子方察覺自己已身懷六甲。十月懷胎她臨盆在即,走投無路之下,最終将那初生的嬰孩,托付給了老朽,命老朽輾轉帶給她在萊國的長姐撫養。而她的長姐,便是我們萊國的王後。兩月後,西郊國王子便迎娶了她……”
話音剛落,立刻便有大臣出列質疑:“此為你一面之詞,我等如何能知其真僞?”
老将軍聞言,一時語塞,面露難色。
謝傾琂略一沉吟,朗聲道:“來人!備清水一盆!”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殿後,揚聲喚道,“出來吧。”
謝傾琂了解到,原來,綏峰和姐妹倆夜裡失散,他在尋找二人的過程中不幸墜崖,失去了記憶,之後便淪落為乞兒……
綏峰緩緩從殿後走出,神情十分不安地走到大殿中央。
侍衛很快端來一盆清水,置于朝堂正中。謝傾琂未等衆人反應,已走下丹陛,毫不猶豫地咬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殷紅的血珠滴入清澈的水中。
随即,他示意綏峰照做。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盆清水。
隻見綏峰也咬破手指,将血滴入盆中。一眨眼的功夫,兩滴原本泾渭分明的血珠,在水中輕輕晃動片刻,竟真的相融在一起。
“竟然……竟然是真的!”
文武百官先是震驚,之後鴉雀無聲,繼而爆發出一陣難以置信的驚呼。短暫的靜默後,衆臣紛紛跪倒在地,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響徹金銮殿:“恭迎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一片恭送聲中,謝傾琂頭也不回地向宮外走去。
綏峰快步追上前,急切地問:“皇弟,你要去哪兒?可是要回曹溪寺?”
“四海為家,何處不可為家……”謝傾琂的背影沒有絲毫停頓,聲音平靜地如同殿外初秋的晨風。
或許,這便是佛祖常言的,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吧……
幾位曾與他一同下山的師兄弟,立于宮門前,雙手合十:“定識師兄,此去……多多珍重!”
“諸位師弟,後會有期。”
一行僧人,翻身上馬,朝着來時的路,絕塵而去。而謝傾琂,跨上一匹普通的棕馬,卻選擇了與他們截然相反的方向。
“傾琂!我的兒啊,你别走!傾琂!”皇後在宮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從宮内追出,哭喊聲凄厲而絕望。
謝傾琂聞聲,猛地勒住馬缰,馬兒發出一聲嘶鳴,人立而起。他翻身下馬,面向皇後的方位,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母後……孩兒不孝,此生塵緣已了。望母後,保重鳳體!”
話落,他毅然起身,再次上馬,頭也不回地策馬遠去,留給皇後的是決絕寂寥的身影。
從此,世間再無太子謝傾琂,亦無僧人定識。隻有一個芒鞋竹杖、衲衣随身的苦行僧,雲遊四海,遍訪古刹,居無定所。他日日誦經忏悔,隻為洗去一世情孽,祈求來生,能與名為眉蘭的女子,在紅塵中再次相遇,再續前緣。
佛曰:衆生皆苦,唯情字難度……
不久,在綏峰的勵精圖治下,天/朝與萊國、西郊國化幹戈為玉帛,三國百姓友好往來,互相通婚,和睦共處,開創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而深宮中的那位皇後,自此長伴青燈古佛,日夜念佛誦經,為自己曾經的執念、過錯,也為那逝去的帝王,默默祈福,以期洗去一身業障,求得内心的片刻安甯。
聽完謝傾琂訴說的生平,孟顔隻覺心底一陣酸澀,平日看的那些話本子,遠不及這悲歡離合銘心刻骨,令人唏噓。
生生将她一顆心揉得支離粉碎,她眼圈一紅,淚珠在眼眶裡打轉,要落不落地。
謝寒淵面色平靜,沉聲問:“殿下所言的那位綏峰,可是當今聖上?在下聽聞,聖上登基前,曾改名換姓?”
“正是。”謝傾琂将目光從二人身上緩緩移開,擡眸望向窗外,庭院中幾竿疏竹在微風中輕搖,疏影橫斜,仿佛承載了無限的滄桑、寂寥。
他幽幽一歎,嗓音透着一絲缥缈的怅然:“我已多年不問朝堂之事,也不知聖上還好嗎?”
謝寒淵躬身拱手,姿态恭敬:“聖上繼位以來,宵衣旰食,勤政愛民,減免賦稅,整頓吏治,稱得上是一位體恤百姓的明君。”他言辭雖是稱頌,卻也帶着幾分少年人特有的審度。
謝傾琂收回心神,點點頭,重新打量着眼前這個氣質冷峻的少年,話鋒一轉:“還不知閣下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