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五州遷入四域一事,還請大人入内詳談。” 領路至月宮門前,雲弈使了個眼色屏退衆人。
使者微微颔首,率先邁步進殿,步伐從容而輕快,仿佛世上無可阻擋之物,即便有,也會被一腳碾碎。
這使者……雲歡心念一動,趁雲绮沒反應過來,快步跟了進去。
無奈地瞥一眼低眉下首的雲歡,雲弈肅正神色,娓娓道來。
“大人有所不知,近年來,五州元氣逐年稀薄,而瘴氣愈發猖獗,數月前更是大亂一場,好在被一位小友及時鎮壓,尚未造成嚴重傷亡。”
“雖有例在先,但關于遷入四域一事,各宗各派各執己見。我雲間派師祖出身四域,自然歸屬大人一邊。”
“有人卻道五州與四域分隔多年,若僅憑一己之言貿然合并,恐淪為馬前卒,對不住多年來的苦心經營,這擔憂也并非沒有道理。”
“敢問大人,”雲弈沉聲道,“倘若五州遷入四域……該如何自處?”
是個聰明人,阿也心想,話不說絕,方方面面皆有考慮,不過……
氣氛逐漸凝重,幾乎快要擰出水來。
主座上的使者忽然笑了,仿佛品嘗着雲弈的堅毅,慢條斯理道:“有你,自然不會虧待五州。”
這人不笑則已,笑起來給人的壓迫感更盛十來個巫蘊。雲弈藏起手心冷汗,抱拳道,“還請大人明示。”
“五州将自成一族。”使者擲地有聲,話鋒一轉,輕飄飄道,“你們既已早做決定,又何必試探?”
她來時便看見了,青蘭樹幹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樹瘤,表皮是泛着水色的嫩綠,顯然才被催生出來不久。
正如祁隐所言,五州與四域共存亡,除此之外,别無選擇。至于雲弈這番話,大概是為了讨顆定心丸,安撫下邊的人罷了。
雲弈眉眼一動,很快掩下,“大人洞察秋毫。”
“此前聽從巫大人之言,與承州商會締結聯盟,已提前備好物資,由我派分發值守,同時規劃好了各州百姓遷往黎丘的路線圖,約定由華宗、穹蒼一脈等門派輪流護送。”
餘光瞥見桌上一碟粉嫩花糕,阿也心念一動,徑直拈起一塊,送入口中。
看樣子使者很信任她們。雲弈與雲绮對視一眼,皆是松了口氣,忽聽得身後有人發問,“好吃嗎?”
見人動作一頓,雲弈忙道:“我這師妹自小混慣了,是擔心這糕不合大人口味,這才出言詢問,失了禮節,大人莫怪。”
足有片刻,沒有任何回應。就在雲弈以為要借此發難之際,使者點點頭,溫聲道:“好吃。”
說罷,轉頭又拿起一塊。
“謝大人寬懷。”雲弈舒了口氣,遲疑道,“不知何時……”
“後日。”使者忽地起身,“帶我去見見……你們師祖。”
三人面面相觑,雲弈率先反應過來,“大人,請随我來。”迎使者出門後,暗地裡對雲绮比出手勢。
雲绮會意,趕忙拉住雲歡,見二人走遠了,急道:“你剛才不要命了?話豈能亂說!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被這态度吓到,雲歡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弱聲道,“我,我就是覺得……”
“覺得什麼?”雲绮豎起長眉。
嗫嚅半天,雲歡仍說不出話,腦海裡卻不由浮現出使者看向自己時似曾相識的眼神,片刻後,還是忍不住回答:“覺得……很熟悉。”
“什麼?”
“我好像……見過她。”雲歡皺起眉頭,喃喃自語,“到底在哪兒見過呢?”
越過星月二宮,繼續向内,走進最深處。雲弈輕車熟路地繞過層層枝葉,帶人來到一座小院外。
“這兒便是師祖所居。”雲弈正要推門,忽聽身後道,“請讓我獨自在這兒,待一會兒吧。”
語氣是難得的溫和,甚至稱得上彬彬有禮。雲弈遲疑一瞬,不由心想,難道這使者見過師祖?于是颔首道:“是。”
寂靜重回深夜。阿也揭下銀面,勾在指尖,推開門,沿着青石小道,一路穿過呼嘯的風聲,走進了記憶。
腳步停在也桃樹下的那塊墓碑前,檐角的白燈籠被搖來晃去,不曾停歇。
一筆一畫摩挲碑上的刻字,阿也輕聲道:“好久不見了。”
的确是好久不見了。阿也想着,挨着石碑坐下,像是往日那樣背靠背對坐,追憶完數月前那個一無所知的雨夜,又突兀地想起雲歡那句“好吃嗎?”
有一瞬間,還以為雲歡認出了她,差點沒藏住,好在雲弈及時解圍。
想起雲绮丢給雲歡那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阿也忍不住一笑,又忽而沉默,順手摘了朵野花,一片片揪下花瓣,在心中默數。
坦白,不坦白,坦白……
很快,指尖一頓,隻剩最後一片,搖搖欲墜。阿也想,坦白了又能怎麼樣?
沒有别的路可選。
至始至終擺在她腳下的,隻有一條路。
這條路連接被遺忘的過去和混沌的現在,最終通向已知的未來。就算說出口,也無法改變結局,不過是平添傷感罷了。
“算了。”阿也自言自語,輕輕放下那朵可憐的花,仰頭觀賞漫天星光,是千萬年不變的三垣二十八宿圖,給人的感覺卻很陌生,一如她看待如今的自己。
與華烨共生的這些時日,她學會了很多,比如如何揣摩人心,站在局外,方能看穿每步棋子的用意,但同時也沾染不少陋習,譬如隐瞞,欺騙……和逃避。
“大人。”
突如其來的一聲打斷思緒,阿也帶上銀面,藏起瞳色,“請進。”
伴着清甜的香氣,白衣翩然而至,一如初見。雲漪雙手奉上木盒,恭敬道, “聽聞我做的也桃糕符合大人口味,特意又送來一些,希望大人喜歡。”
到底還是吃上了。阿也低低笑了一聲,接過木盒,目送雲漪走遠,就着熟悉的味道,聽長葉在風中歡笑。
一夜無眠。
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灑在樓前兩株也桃上,色彩嬌嫩,春意盎然。
呼吸聲隔着層層阻礙,從另一端傳來,沉穩而安定。阿也駐足片刻,最終隐匿身形,走下台階,站在指路碑處,目視弟子們三兩結對,從身旁跑過,腳步匆忙。
“快快快,明日就要啟程了!”
“你去通知各堂做好準備,報上随行弟子的名單!”
“餘長老不見了!”有人驚叫一聲。
“怎麼在這個時候……那藥堂其他人呢?快,快去找席師兄!”
還是和以前一樣不靠譜。阿也無奈搖頭,一縷神力脫體,分裂成千萬根絲線,迅速下潛,貼地蜿蜒,很快捎來餘寰的氣息。
沿着熟悉的山路七拐八彎,穿過叢林時,腳步一頓。
“早跟你說過了,你那些都是旁門左道,末流丹方,哪比得上我這正經醫書,你還非不信……”
衆弟子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正盤坐在地,面對芳芪的衣冠冢撥弄一尊陶爐,絮叨個不停。
線裝醫書叫他翻得嘩啦作響,讓人疑心根本看不進去,嘴裡像放炮仗似的,“還什麼天然養生之道,但凡浸淫醫道多年,都知道君臣佐使,藥材須得炮制……”
餘寰蓦地一頓,像是終于意識到不會再有人嗆聲,于是沉默着煎好藥,又慢慢看着滾燙的藥汁變冷。
最後他哼笑一聲:“罷了罷了,讓你一回。”一貫傲然的語氣,但神色忽然落寞。
“說好要治一輩子的,怎麼這麼早,就走了呢……”
阿也輕輕離開,不曾驚擾。
走到半路,沒成想遇到淩栾,下意識想避開,卻聽她口中念念有詞,少見的手足無措,阿也想了想,跟了上去。
街道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幼童眼巴巴望着籠屜裡的包子,饞得直流口水;年輕的店小二站在門口,大聲吆喝攬客;賣藝老叟坐在路口拉二胡,有行人走過,丢下一枚銅子,砸進破碗,清脆的一聲響。
淩栾走到一家鋪子前,神情猶豫。隔着薄薄木門,傳來咚咚的敲擊聲,像是在以重器捶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