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門被人急促敲響,想來是個暴脾氣。
“誰?”阿也問。
“我聽祁老頭……說了一些事。”門外傳來殷珅的聲音,“所以來問問你。”
猜到幾分來意,阿也收起案上東西,“請進。”
隔着金漆幾案對坐,殷珅沒頭沒腦來了一句:“華烨醒了。”
阿也奇怪地看他一眼,殷珅頓悟,二人魂魄相系,她定然最先知曉此消息,眼神微閃,半晌無言。
“有話直說。”阿也替他斟酒,“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其實我沒想殺他。”殷珅忽然道,“我隻是氣他苟活于世,辜負婳兒的一片真心。”
“不算苟活。”阿也如實道,“白钰留在仙族,才沒人去找我麻煩。”
仰頭灌下整杯酒,殷珅停頓片刻,又搶過酒壺,倒滿一杯,盯着蕩漾的水紋出神,“聽祁老頭說……你對那小子有意思?”
有風吹進來,捎來遠山雪的味道,清冽冷淡。一刹那的恍惚,她不知道這種事怎樣算,說沒意思,他們之間連最親密的事都做過,說有意思,那些年左右不過一場交易,于是回答:“不知道。”
二人碰完杯,殷珅卻不飲,而是攥得緊緊,指節用力到發白,“你……想起來巫蘊是誰了麼?”
執杯的手一頓,阿也擡起眼,“他是……”
“以後他是你的仆役了。”
盛夏的濃蔭裡,少年聽從白閑的命令,俯首跪在她面前,瘦弱的背上突出一節節脊骨,細細長長的,像一道疤。
“我不需要仆役。”
“擡起頭,讓祭司好好看一看。”
少年聞言擡頭,瞳色是罕見的墨綠,像兩顆精心打磨過的翡翠,嵌在低眉高鼻之間,映照出深深淺淺的葉影。
“收下吧。”白閑注視那雙與從前判若兩人的赤瞳,溫聲道,“就當養了條狗解悶。”
“他是白閑監視我的暗線。”阿也說。
“你知道?”殷珅震驚道,杯中酒液灑出些許。
“我猜的。”阿也坦然道,在華宗相見的第一面他無端落淚,到後來那句“叫我去死也可以”,早有端倪,隻不過從前的她身處局中,并不知曉。
“既然你已知曉……那我便直言了。”殷珅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指尖懸着一點黑光,“是白閑利用主仆之契,強迫巫蘊挖出了你的心。”
那點黑光飛起,受感召墜在阿也指尖,仿佛被剜出的一粒小痣。
“仙君,您真要……”
“退下。”
“……是。”白一颔首告退,擔憂地看向殿中。
那是一丈長,三尺寬的冰棺,隐約可見人形,在門外投來的暧暧陽光中,泛出銳利寒光,硬如金鐵。
“真冷啊。”華服加身的仙君走下王座,憐愛地撫過冰棺,“你最怕冷了。還記得幼時,你分明連臉都凍紅了,還非要将大氅套在小容身上。”
白閑無奈搖頭,“罷了,你早已忘了小容。”他倚着冰棺,像是倚在誰的榻前。
“小容是你十三歲那年,與我同賞花燈時,在巷子裡撿到的狗,有一雙罕見的綠眼。可惜除此之外。資質平平,活不了太久。那時你偷偷攢了好多丹藥喂它,但還是無力回天。”
他忽然笑起來,像是重新變回那個少年,“那時你明明說,以後再也不養了。可你走了又回來,忘了許多事,連這句話也記不得了。”
“無妨,忘了便忘了。我們會重新開始,無論多少次。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權勢,地位……”白閑撫過臉側,似是顧影自憐,“這副皮相也可以。”
“但不要走。”
堅冰在黑氣的侵蝕中節節敗退,露出一具素白的身體。白閑輕輕吻過那雙緊閉的眼,一滴淚就那樣落下來。
“我什麼都沒有了……”白閑輕聲道,“留下來罷。”他伸出手,抵在她胸口。貼着掌心傳來的,是一顆心有力的跳動。
良久,沒有動靜。
像是想到什麼好主意,白閑收回手,重新戴上那副溫潤的面具,不必作态而威儀十足。
“巫蘊,過來。”
畫面濺上猩紅,一陣劇烈搖晃,伴随重物落地聲,陷入沉沉黑暗。
“然後呢?”阿也問。
“在被迫挖出你的心之後,他瘋了。”殷珅輕描淡寫道,“白閑廢了他全身經脈,扔進了野墳山。要不是限于主仆之契,怕是難以苟活。”
“我是在去靈族的路上撿到他的。那麼冷的天,他衣不蔽體,渾身是傷,趴在路邊舔水喝,跟條狗似的。”
殷珅小口啜飲,看不清神色,“真不容易啊,從仙族到靈族那麼長的路,僅憑一口氣吊着。大概是想求祁老頭接好經脈,然後為你報仇吧。”
“不過……”他話鋒一轉。
“當年你藏得那麼隐秘,連我和祁老頭都尋不到蹤迹,況且,就算知道你在流潦之森,那外圍兇獸無數,也不是輕易能進。你難道不想知道,白閑是怎麼找到你的麼?”
殷珅一字一頓,“是巫蘊出賣了你。”
足有一刻鐘,或者更長時間。阿也什麼都聽不見了,唯有尖銳的蜂鳴在腦中回響。
“于是我吸取教訓,改造契術,令他與你簽下血契,以證忠誠。”
回過神來,阿也沉聲道,“什麼意思?”
“血契血契,當然是以血為契,若非得不到主子賜予,仆從吃不飽,那就食不果腹,直至餓死。”殷珅把玩空酒杯,好整以暇道,“難道這些天以來,他就沒跪在地上,跟條狗一樣苦苦求你賞賜一點血?”
難怪他打傷淩栾,反倒是自己失态。阿也想,淩栾喝過她的血,血裡自然帶有她的氣息。
這反應令殷珅意味深長地一笑,“那他還真是……”他放下酒杯,支起下颌,“如此情真意切,不如當面一叙?”
默了片刻,她點點頭。
一炷香的時間,門再度被敲響,節奏均一,想必性子沉穩。
“别把人玩死了。”殷珅看她一眼,知趣地收聲,起身離開,與巫蘊擦肩而過。
“主人。”
巫蘊一如往常,單膝跪在她面前三步距離,但不同的是,她第一次向自己招了手,于是他膝行向前,伏在她腳邊。
“擡起頭,讓我好好看一看。”阿也道。
巫蘊渾身一顫,慢慢擡起頭來。
阿也俯身,一手挑起他的下颌,一手插入發間,揭下那副冰冷的銀面,一頓。
似有所感,巫蘊睫羽微顫,對上她眼中自己的滿臉瘡疤,是如此醜陋、不堪入目,簡直玷污那片鮮豔赤色,于是縮緊瞳仁,偏開視線。
順勢捉住巫蘊右手,他瑟縮着,但沒有反抗,于是指尖挑開繃帶的系結,一圈圈地松解,像是将人層層剝開,探究内裡究竟有無真心。
從指尖到掌根,再到手腕,待露出第一道猙獰的割痕時,阿也頓了頓,接着卷起,一路向上——簡直是滿目瘡痍。
“我……”巫蘊終于開口,但下一瞬間,瞳仁急劇放大,再也說不出話。
指腹重重碾過唇瓣,撬開齒關,抵住尖牙,劃開一道小口。
“唔……”一聲難耐的長吟。
巫蘊下意識抿唇,觸及指節又迅速彈開,生怕弄傷似的,被迫承受她施加的這一切,神色時而冷靜,時而迷幻,仿佛在美夢與現實之間苦苦掙紮。
唇色染紅,赤紋從脖頸爬上面頰,像朵妖娆綻放的紅蓮。終于,他再也忍不住,挺胸含住指節,盡情吸吮,神色癡醉。
指腹勾纏濕潤的唇舌,緩慢輾轉,另一隻手貼在他凹凸不平的側臉,控住動作,但他太過沉迷,甚至不曾發覺,于是阿也趁機剝離一縷神識,侵入識海之中。
出乎意料的,沒有任何禁制。從出生至今,他的記憶,一覽無餘。
無意偷窺他人隐秘,阿也略過大團氣泡,直取背後最陰暗的那枚,輕輕點破。
渾濁的黑紅色撲面而來,阿也屏住呼吸,見到一連串細密的氣泡,方意識到是巫蘊被淹在其中。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