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霧散,曙光破窗而入,映亮案上一縷寒芒。
“嚓——”
一下又一下,糙石擦過劍身,往來複去。清亮的酒液染濁,又被白帕拭去。阿也攬劍自照,與那雙平靜的赤瞳相對。
很久不曾磨過這把劍,所以也不曾注意劍身凹槽裡那些晦澀的字符并非飾紋,而是仙族銘文。
不過現在她知曉了,那是兩個簡單的字,是這對袖劍,或是那把劍的名字——長生。
但還是有許多不知道的事。
譬如當年白敬以此為生辰禮贈予她的時候,是想着她能活得再長久一些,還是為仙族效力的時日再多一些。
又譬如,白閑從戰場上撿回劍身碎片時,是否預料到有一天會再次打磨重鑄,借他人之手送出這份生辰禮。
撫過劍身凹槽,阿也想起替華烨度過十六歲的那一晚,宴席從山頂擺到山腳。她應付完賓客,回到小樓,被大包小包的禮物塞得無從下腳,好不容易分門别類地整理好,對着禮單貼上标識,在角落裡發現這一對簡樸的袖劍。
這是誰送的?彼時,她找不出答案,于是抽劍出鞘,寒光照出眼底的另一個自己,疲乏一掃而空,心想,暫且留用,待日後再還給華烨。
原來不必還,阿也無聲笑笑,這劍,本就是送給她的。
“咚咚。”門又被人叩響,以舒緩的節奏。
收好案上東西,阿也揚眉,“請進。”
殷珅推開門,脊背挺得筆直,似乎又變回那個說一不二的魔君,“孤為你準備了最後一份大禮。”
一列女婢呈着托盤魚貫而入。
玄衣、纁裳、素紗中單……饒是阿也,也認不全如此繁複的服飾,光織紋就有十二種圖案,隻識得日月星辰和龍鳳火山。
“伺候魔君着冕服。”殷珅吩咐道。
阿也乖順地起身,擡起手,看着自己被套上一層又一層的衣料,袍裾交疊,仿佛披甲戴盔,再配上金鈎玉環,更是堅不可摧,且袖口的赤焰火紋,一針一線,毛絲頌順,絕非一日之功。
他到底準備了多久?十年,二十年?還是一百年,兩百年?阿也與殷珅對視,分明近在咫尺,他的眼神卻十分遙遠,像是透過自己在看另一個人。
她知道那是誰。
爐中的安神香熄了又續,在第三根燃至一半時,終于穿戴完畢。此時天光大亮,阿也幾乎認不出自己。
“退下。”殷珅擺手,遣散了女婢。
熊熊火光照亮了這座偏殿,比天外的新日更加耀眼。殷珅手掌暗紅長刀,刀柄處的龍頭微微震顫,發出哀鳴。
其實他本沒必要做這些。
但将刀柄塞入阿也手中的瞬間,這個鳏夫仿佛終于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長舒一口氣。忽然,白發橫生,皺紋爬滿那張年輕的臉,刹那間,像是過了兩百年。
“你……”阿也睜大了眼。
“魔君自古以壽養刀,不過你無需擔心這些。”殷珅笑了笑,低聲道,“去吧。如果四域終将滅亡,那就讓它,亡得漂亮些。”
頭頂的太陽依舊溫吞,不掩陰雲。萬千鎖鍊切割天幕,大片耀斑閃爍,照亮了邊界線上齊整的屍傀,如同齊聚的黑蟻。腳步聲轟隆如雷,震碎山石,渣滓滾入深海,被翻湧的白浪吞沒。
草木在瘴氣侵蝕下迅速幹枯、破碎,被勁風撕裂,形成漆黑塵暴,飛沙走石,向着緊閉的紅蓮襲來。
“砰!”
巨大的雙耳四足鼎從天際降下,籠罩整片五州,鼎身被紫火圍繞,浮雕所刻的盤龍在雷紋遊動,合力抵禦瘴氣,堅不可摧。
靈族至寶,參昴鼎。
“你放心去罷,其餘的,交給我們。”祁隐深深颔首。
話音落下,無數身影在鼎口顯形,衣着各不相同,或人或妖,或靈或魔,皆是神色肅正,亮出利器。
或許曾有過嫌隙,但此時此刻戮力同心,共同迎接這最後一戰,甚至破釜沉舟,死不足惜。
視線粗略掃過那些面孔,停在鼎口雙耳之上,金烏正站在戚曉肩頭,仰頭長鳴,儲備多時的火熱傾瀉而下,将橫掃而來的風雪盡數消融。
阿也點點頭,騰身而起,飛入茫茫高空。
疾風削臉而過,她心知肚明,這一戰的關鍵,既不在于瘴氣或屍傀,也不取決于靈鼎與紫火,而是萬般皆系己身。
掌心滾出炙熱火光,阿也執刀劈開陰雲,在四濺的冰屑之中,見到了一身華服的仙君白閑。
“這一身很襯你。”白閑含笑道,擡手間,背後數百冰龍探出陰雲,在身邊盤旋。
雪羽從天空飛向大地,翻越巍峨山巒,席卷廣袤森林,籠罩無邊海洋。
烈火沖破海洋的封鎖,焚燒無邊綠意。滾滾黑煙之中,光影縱橫,金鐵争鳴。
這是舊神與新神的戰争,無所不為,無所不至,無所不用其極——
唯有死亡才能終止。
五州悍然升起又猝然塌陷,仿佛位于起伏的浪潮之上,黑色的瘴氣與花白的灰燼交彙,像兩條互相噬咬的陰陽魚。
鼎身之下,紫火與冰劍對抗。擦肩而過的刹那,殷珅掀開那張硬木面具,森然一笑,“我說這招式怎麼這麼熟悉,原來是你。你品行有愧,淪落至今,也算報應。”
鼎身之上,戚曉額角青筋暴跳,手中貝珠綻放萬千光華,護住金烏飛向天際。
瘴氣的攻勢愈發兇猛,體内元力層層激蕩,終于超出極限。戚曉噴出一口血,不得不倒退幾步,被人扶住,回頭卻見到一雙相似的桃花眼,錯愕道,“你……”
“讓我們來。”雲歡沉聲道,身後衆弟子颔首,腰間相同的令牌熠熠閃光,卷雲紋裡一朵盛放的青蘭。
晦澀的咒語中,血流彙聚成花,緩緩舒展三葉七瓣,托着金烏升空,受瘴氣的阻撓而減緩。
将停之際,雲歡揮出七尺軟鞭,十二節精鐵逐一銜扣,力量層層傳遞至尾端——
“師姐!”
高亢的鳴叫聲裡,赤喙鸾鳥振翅起飛,一對三趾爪扣住金烏,終于沖破阻礙,逼近那輪舊日。瘴氣不甘心地糾纏上來,化作一根根觸手,捆住鸾鳥拍打的羽翅,試圖拖回地面。
關鍵時刻,命格驟然消散。淩栾切開手腕,灑出一片血光,逼退瘴氣,背後雙翅大展,她徒手撕開束縛,舉起金烏。
“欲清瘴氣,必毀燭龍夜目。幸得金烏,天性至純,自然相克。”祁隐的叮囑在耳畔回響。
皮肉被烈焰灼燒,發出滋滋聲,七彩翎羽被烤得卷曲焦黑,淩栾死死盯着那輪舊日,用盡全力伸出手。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但在真切地觸及之前,最後一片翎羽打旋飄下,淩栾無力墜落,如同折翼之鳥,眨眼間,落入一片揮灑的銀光之中。
這一次,席子瑞接住了她。
熟悉的溫度令淩栾睜開眼,一怔,“你……”
“我當然不怕瘴氣咯,好歹吃了那麼多苦呢。”席子瑞輕笑,風吹開鬓發,露出一縷白色,“總得有點好處不是?”
他扶起淩栾,二人共擎銀漆長矛,挑下那顆死去多時的眼珠。
舊日隕落了,但新的太陽正在升起。
“你總是能令吾感到驚喜。”
視線掃過那輪新日,又落回虛幻的火中。白閑擦去唇邊血迹,笑意盈盈。
火光逐漸萎靡,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和滿身血迹。阿也掂了掂手中的暗紅長刀,暗自苦笑,磨合的時間還是太短,反倒讓白閑彌補了劍技上的差異。
豈料下一瞬間,白閑調轉劍尖,對準自己心口,寸寸逼近,又陡然一轉。他放下無銘,改為用手輕撫胸口,憐惜道,“吾不舍得。”
回應他的是一記更加兇猛的斬切。
“咔——”白閑舉劍相迎,火星四濺。劍身冰刺陡生,又被阿也徒手掰裂。血染紅刀身,刀柄處的龍頭發出憤怒咆哮,召來赫赫風雷。
電光爆閃,長刀與舊劍被雙雙擊飛,兩人之間,隻剩最簡單的拳腳,一下又一下,砸出沉悶的聲響。
白閑連連後退,率先撤離,于是又取火為刀,引水為劍,火蓮和冰龍對撞,白氣翻滾如雲,打得天崩地裂,餘波震蕩,激浪三千尺。
“第一步既成!”
見金烏發力逼退瘴氣,祁隐欣喜過望,十指翻飛,結出印訣,身後顯出七寶妙樹的虛影,罩住鼎身,開枝散葉。
正待凝實,一團白光襲來,周遭溫度驟降。祁隐動作一滞,眼睜睜看着白光在眼前放大,好在紫火先一步抵達,撐開弧形結界。
“轟——”白光驟然爆裂,幽藍色的寒氣四處蔓延,開出朵朵冰花,又迅速融化,化作淅淅瀝瀝的雨,沖刷黑紅污迹。
水火翻湧,殷珅邁步而出,面色陰沉,“果然品行有愧。”
“他的目的已然達到了。”祁隐歎息。盡管殷珅攔下了緻命一擊,但七寶妙樹三分之二的冠幅被霜雪封凍,失去生機。
“我來助你!”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