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谏自小嬌生慣養,要什麼有什麼,錦衣玉食,不在話下,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華重樓也會全力以赴。
以後華宗會是你的。大家都這麼說。
所以,在十六歲生辰的當晚,在華重樓的指引下站在小樓門前時,華谏還以為自己會理所應當地繼承一切。
然後,門開了。
“這是我女兒,華烨。”華重樓系起绡帳。
華谏盯着那绡帳,由遊金絲織成,是華重樓舍命清剿妖邪後商會的贈禮,一共兩匹,一匹賜給了自己,因太過貴重至今鎖在私庫裡,而另一匹居然在這作為一床帏帳。
回過神來,華谏環顧四周,案上的描金墨、松花箋,就算是梳洗用的錯金銀青銅鏡,不是奇珍就是異玩,有些連華重樓自己也舍不得用。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望向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時的眼神——從來沒有在自己身上出現過。
華谏下意識屏住呼吸,試圖拉回一點華重樓的注意力,“阿父,妹妹她……怎麼了?”
榻上的少女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稱之為妹妹也無可厚非——至少那時,華谏是真心實意地這樣想。
“烨兒少時生了場重病,昏迷至今,不知何時才能醒來。”華重樓替華烨仔細掖好被角,語氣哀戚,雪白的鬓發在燭光中閃耀,像針一樣密密麻麻刺進華谏眼裡。
他不再是那個唯一了。華谏忍下心中酸苦,認真許諾,“我會好好照顧妹妹的。”
于是,一切都變成了兩半。
一半多,一半少。
作為兄長,拿少的那部分是應該的。華谏對自己說,與華重樓約定好時間,錯開前去探望,每三日前去一回,風雨不辍。
起初,他并不知道如何與這突如其來的妹妹相處,時常坐在屏風另一端手足無措,後來得了淩栾指點,帶了些哄人的話本,但常常是讀着讀着睡着了,醒來時忘記讀到哪一頁。
不過沒關系,妹妹不會指責他,更不會向華重樓告狀。她躺在那裡,像一株被挖出土壤停止生長的樹,呼吸聲像一陣風拂過枯竭的葉子,時斷時續。
華谏關上窗,在瓶中插入新的也桃花枝。
偶然的契機,見樓前也桃開得繁盛,他突發奇想,折了一枝插在案上花瓶中,淡香彌漫,那呼吸聲似乎變得平穩起來。
像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華谏百般嘗試,待瓶中的花謝了就換,從也桃變成清荷、芍藥、紅楓等等,最後又換回也桃。
真不知道這花有什麼特别的,随處可見。華谏一邊腹诽,一邊打掃房間,雖少有人來,但兩三日便積了薄灰。清掃幹淨後,他徑直在屏風另一端坐下,心安理得地自說自話。
“明年開春就是入門儀式了,得選一個長老拜師。石磊倒是不錯,但是重器一道太過粗魯,至于芳芪,總愛帶着其他長老往外跑,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思來想去,還是跟着阿父最好。”
“不過話說回來,聽說這一屆弟子裡來了個資質還不錯的,到時候一較高下,免得旁人說閑話。堂堂正正打赢了,才能成為宗主的親傳弟子。”
華谏一頓,視線穿過屏風,落在朦胧的身影,漫無目的地想,等人醒了,她會成為阿父的親傳弟子嗎?
也需要像他一樣經過種種試煉嗎?
阿父那樣的人,定然是不容徇私的,但想起那個眼神,華谏忽而不确定起來。半晌,他低聲道,“快醒來吧,華烨。”
讓他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該拿少的那一半。
冥冥之中,或許是老天賞眼,正在擂台上與席子瑞奮力搏鬥時,天降大雨,狂風吹折了看台的旌旗。
電閃雷鳴,華谏抹了把臉上的水痕。旌旗在視野盡頭墜落,而那道背影匆匆遠去,向着側峰毅然前行,不曾回頭。
“還打嗎?”
華谏聽見席子瑞這樣問,轉頭笑了笑,“當然要打。”反正答案已經揭曉。
拼着同歸于盡的一口氣,華谏成功掀翻席子瑞,強撐着挺直脊背走下擂台。長老和弟子們圍攏上來,人聲紛雜,鼓勵或贊許,但都不是他所想的,也不是他所要的。
他辛辛苦苦打敗對手,赢下試煉,堂堂正正地成為了阿父的親傳弟子,但永遠失去了那一小半。
其實在很小的時候,華谏就發現了一件事。
周圍的同齡人或多或少都抱怨過家中的親族長輩,有的是過于嚴苛,有的是不管不顧,但華重樓從不這樣。
作為唯一的親族長輩,華重樓對華谏實在太過包容,哪怕他予取予求,荒謬到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也會認真詢問要哪一顆。
更有甚者,有時他故意犯錯打砸了貴重東西,發現華重樓并不像對其他小輩那樣訓斥或懲罰,隻當沒有發生過。
這一度讓華谏被捧到天上去,連他自己也洋洋自得,直到見到華烨才意識到,華重樓看待自己,與其說寵溺,更像是完成一項任務。
或者說像種一株樹。
華重樓會仔細澆水施肥,認真打理修枝,但不會交付真心,更像是籌謀夏日的綠蔭或秋日的果實,至于是為了誰,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