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修中)
華重樓生于鸾城,長在鸾城,一座史書上的小城。
那天他剛聽說了上頭青睐他做護衛隊隊長,高興得在回家路上買了一整冊華烨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書。
然後是一聲從未聽過的、尖銳刺耳的哨聲。
妖族入侵了。
笑聲,吼聲,哀鳴聲,聲聲泣血。
烨兒!
華重樓擠進迎面而來的人群,朝着家的方向艱難前行。
“吼!”
一聲獸吼将華重樓及周邊人群掀翻在地。
“還想跑?”
紅發男子仰天大笑,身上的獸皮沾滿血迹,騎着足有兩人高的疣豬。疣豬怒睜着燈籠大的眼睛,哼哧間噴出拇指大的火星,獠牙上的鮮紅不停地向下滴落。
“你們這些賤民,這麼弱能跑到......呃呃——”
華重樓驚恐地看着紅衣男子伸手捂住喉間,鮮血從指縫噴射而出,灑在疣豬背上。
但疣豬仿佛毫無感覺,雙目無神,然後身體向側邊一歪,重重落地,露出側腹部足有一丈之長的傷口。
塵土飛揚,血迸射出一人高。漫天血雨裡,白衣人長身而立,一手抱着襁褓,一手仗劍,血淋過黃金面具,遮不住那雙妖異的赤瞳。
那是華重樓第一次見到她。
華重樓第二次見到她,是在城門口。
鸾城地處偏僻,物資匮乏,因此城中百姓多從山上取材造屋,而此時天氣幹燥,火借風勢從西區四下蔓延,不多時便吞噬了整座城,将大半個天空都映成紅色。
彼時西區上方竄起滾滾黑煙,跟随她的銀甲人正在向外疏散人群。陸陸續續有人從城門逃出來,熟悉的面孔很多,但是沒有華烨。
“王叔,你看見烨兒了嗎?”
“沒有,沒有。”
“李嫂,你有看見烨兒嗎?”
“俺沒瞧見,會不會在後頭呀?别着急,烨姑娘福氣可大着呢,你放心吧!”
華重樓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西區的火燒起來了,從城門中走出來的人越來越少。華重樓屢次站起來,又坐下去,直到看見她走出來,關上了城門。
華重樓沖上去,被銀甲人攔住。
“我女兒,我女兒還在裡面!”
“西區的都已出城了。”
“我女兒她走不了路!”華重樓心急如焚道,“求求你們,救救她,救救我女兒吧!”
見銀甲人無動于衷,華重樓一咬牙,掙脫不成,反招來更多銀甲人,被迫跪伏在地。
華重樓劇烈掙紮着。忽然,他聽得身側有人恭敬道:“大人,他說他女兒還在西區,常年卧床不起。”
華重樓聽出他的意思,代表救了也沒什麼價值。但他無法擡頭,隻能顫聲道:求求大人,救救我女兒吧......”
忽然,身上一輕。華重樓愣愣地擡起頭,打了個照面,被黃金面具上的血光震懾,下意識低頭,匍匐在地上,重重磕頭,“求求大人,救救我女兒……”
“在哪?”意外年輕的聲音。
望着逐漸焦黑的城門,華重樓幾近絕望。
突然間一聲巨響,面前的城牆轟然倒塌。
—————————————————
指尖一動。
“烨兒!”
每日盯着女兒的華重樓自然沒有放過這一絲變化,跌跌撞撞地跑到床前,激動地呼喚,“烨兒!”
床上那人動了動,似是想起身,隻是雙目仍然緊閉。
華重樓驚喜地扶起華烨,又小心翼翼地用被子将人裹好,一邊道:“你終于醒了,感覺如何?現在天寒了,要注意着些......”
絮叨間,那人肩膀一動,似在掙脫。
“是爹爹心急了……”華重樓連忙松手,一擡頭,對上那雙眼睛。
本該是一雙幹淨的眼睛,黑白分明宛如美玉,仿佛被露水打濕的葡萄,從小到大不知被左鄰右舍誇過多少次,說是将來會有大福氣。
此刻卻盛滿滔天的殺氣和戾氣,幾乎要溢出來。
華重樓悚然,後退一步,見那雙眼再度閉上,又回到是女兒那副乖順的面容,幹巴巴道:“你……睡了那麼久,一定渴了吧?我、我去給你倒水。”
翻過茶杯,拎壺注水,直到靴上一熱,華重樓低頭,見到地上歪歪扭扭的一圈水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不是烨兒,怎麼會不是烨兒?那烨兒去哪裡了?烨兒……還在這身體裡嗎?
醒來的不是烨兒……他要怎麼辦?
“爹爹。”
————
華重樓停在小樓前,這是他第一次來這兒。
門前兩株桃樹已凋零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丫朝上舉着,像是祈求上天垂憐。
華重樓微微颔首,推開了門,微塵在日光裡上下沉浮。
房内一覽無餘。左邊是一張檀木床,兩條紅繩系着床帏,床邊擺着一個二人寬的衣櫃,右邊是一桌兩椅,放着一套茶具。
整齊簡單,卻沒什麼煙火氣,像是主人随時要走,因此不作多餘擺設的臨時居所。
華重樓心下生出些愧疚。這三年裡,他從來沒有過問過她的衣食住行。
踏過一層又一層台階,像是穿過三年裡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往事曆曆在目。自三年前那一句“多謝”起,每年的“生辰喜樂”和“新年快樂”,到最後一句“多謝”。兜兜轉轉,仿佛又回到了起點。
他推開那扇門。
陽光穿過窗扉,照在那枝枯敗的桃花上,顯出一種近乎殘酷的瑰麗。
他久久凝視着,生怕驚擾這份美麗,半晌,掀開衣擺跪下來,莊重地磕了三個頭。
“多謝大人。”
——————————————————
陰風陣陣,華重樓屢屢回頭,确定身後無人,但是心頭卻愈發不安,離小樓越近,那種不安感越發強烈,仿佛被人窺視,等待着釣上大魚的那一刻。
等等。華重樓停下腳步,深深吐息一口,決定相信自己的判斷,轉身欲走。
“原來在這裡啊。”
輕飄飄的一聲。
一瞬間,華重樓渾身上下繃緊了。他僵着脖子,慢慢地、慢慢地扭過頭去,聽見脖頸在似有若無的威壓之下,發出咔咔的響聲。
那人頭罩兜帽,卻一身再熟悉不過的弟子服飾。
手悄悄伸到腰後,探入儲物囊,抓住長槍,華重樓面色不變,冷聲問道:“你是誰?”
那人身上騰出一陣黑氣,背後隐隐浮現出鬼影,仿佛亡魂即将脫離屍體,一開口,聲音卻溫和,“你很愛你女兒。”
華重樓登時僵在原地。
望着小樓前的空地,鬼影歎了口氣,“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想起什麼似的,鬼影忽地一拍額頭,也拍散了那股迫人的氣勢,又變回普通人。它伸出雙手,黑氣纏繞在指尖,繪出種子的形狀。
随後種子萌芽,慢慢抽枝、發芽,長成苗木,随後被信手一推,朝小樓前的空地飛去,落地生根。
憑空造物。看着兩株小樹在月光中搖曳生姿,華重樓咽下一口口水,且是活物。
“讓她觸碰這塊石頭。”鬼影道。
華重樓一個愣神,一塊石頭被丢到面前。石頭通體灰暗,棱角被歲月打磨圓潤,這模樣在路邊随手可拾,很是普通。
隻消盯着那塊石頭,仿佛又再現那片血雨腥風,破碎的天地,聲嘶力竭的呼喚……華重樓顫抖起來,“不,我,我不能……”
“難道你不想見到你女兒麼?”鬼影微微一笑,“當然,是真正的那個。”
這一聲揭開了掩蓋秘密的布簾,華重樓劇烈顫抖起來。很快,他握緊拳頭,指甲深陷肉中,借由尖銳的疼痛使自己保持清醒,“口說無憑。”
“你不配與吾談條件。”黑影淡淡道,“五州終将傾覆,不過或早或晚的區别。”
如山威勢從黑影身上升起,壓得華重樓喘不過氣,臉色漲紅,“你……”
見他面色又紅轉白,幾近窒息,黑影收回威勢,好整以暇道:“如何?”
華重樓張了張口,耳畔忽然響起那一聲爹爹。他嗫嚅一下,艱難道:“……再等等。”
華重樓深吸一口氣,斟酌道:“突兀地讓人觸碰石頭,怕是會驚擾她,萬一生出什麼意外……請再給我一些時間,容我布置一番。”
他說的很慢,一個字接着一個字,像是試圖說服黑影的同時,也在說服自己。
說完,他悄悄撇一眼黑影,兜帽罩住後者的頭臉,看不清表情。
“請再給我一些時間……”華重樓鼓起勇氣,懇求道,“讓我再好好看看她吧。”
“三年。”半晌,黑影開口,“以吾所言,你女兒必定回來。”
交談聲藏進呼嘯的風裡,一同融入無邊夜色。
——————
明明可以親自動手……華重樓不解地看向鬼影。他注視着那兩株樹,神情并非預想的戲谑,甚至算得上溫柔。
仿佛垂眸凝視榻上沉睡的愛人,期盼她永遠耽溺美夢,長眠無盡頭,卻又隐隐期盼着她早日醒來,和自己一同面對這殘酷的真實。
————
時間本該将過去委諸泥淖的。
因為是他親手葬送了這些。
但是沒有。
所以看見華烨的第一眼,他就認出她來。
即便是全然不同的面貌,全然不同的身形,以及從未有過的神色——她老老實實地端坐在席間,乖乖同每一個人行禮問好。
他走上前,聽見她道:“師兄。”
他再一次被人遺忘了。白閑對自己說,但這樣也好。
每當為榜首加冠時;每當在年節前夜目送鏡湖裡千燈流遠時;每當聞到白萼梅的清香時;每當嘗到那摻了一點澀的甜味時;每當黎明第一縷晨光斜射入窗,或是夕陽最後一抹餘晖落山時——
他難以自抑地想起那個人。
想起她十六歲奪得演武大會的魁首;想起她嘴上不說,卻點燃了所有被風吹熄的蓮燈;想起種下白萼時,她沾着泥的笑容;想起做桃糕時,她認真的眼神;想起她熟睡時,晨光亦或是夕陽照在側臉的瑰麗。
白閑望着這株開滿花的白梅,有些出神。
他在很多古籍上見過,生命力極強,在哪都能存活,卻從未見過實物,想來是母後逝去後父王毀去了族内所有品類,沒想到這裡還有一株。
可惜這地方不能常來,父王會生氣的。
他歎了口氣,一轉身,一枝梅花忽地探進來。
暗紅色的花開得正熱烈,金色花蕊中在陽光中顯出一種别樣的質感。
“你看起來很想要這個。”盡歡歪頭道,伸出那枝梅花,“送給你了。”
白閑張了張口,什麼也沒說出來,感覺在那雙奇異的灰瞳之下自己仿佛無所遁形。
“這花很容易活。你切了斜口,插在地裡,澆一點靈泉就能長起來。”盡歡将花枝塞進他懷中,笑道,“明年冬天就會開花了。”
白閑捏緊了花枝,睫羽微顫,聲音也顫:“謝謝。”
*
白閑望着窗外紛飛的鵝毛大雪,硬生生将視線扯了回來,投向案上已寫了一半的宣紙。
正要下筆,就聽得吱呀一聲,有人闖進來,道:“白閑,你在寫什麼呢?”
一見來人,白閑就笑起來,答道:“寫賦。”
盡歡好奇地湊上來,念出紙上的題字:“逍遙賦?”白閑還未接話,她便笑:“我看你心中念雪,卻呆坐在這裡寫賦,一點也不逍遙。”
白閑心下窘迫,又要再取張紙來。
“好了好了。”盡歡擱下他手中的筆,“難得下回大雪,我們出去玩吧。”
白閑還未反應過來,就被盡歡拽出了門。門口守着的白一見狀,剛想制止,被她一瞪又讪讪站了回去,想來是上次被盡歡打怕了。
白閑忍住笑意,攏起地上的雪,團來團去,又扁又方,就是不成樣,用力一攥,便碎了。他想了想,放下雪,觀察起旁邊的人來。
盡歡早已熟稔地捏出兩個大小不一的雪球,上下疊在一起,微微用力便壓實了。
“我能去摘兩根樹枝麼?”盡歡指了指旁邊半人高的梅樹,比劃了大小,“很小的。”
白閑點了點頭。
她摘了兩根細短的樹枝,插在雪球兩側,又用指尖小心翼翼戳出來五官,做成了一個小雪人。
她朝白閑舉起雪人,笑道:“看我的雪人!”
她鼻尖凍得發紅,手也通紅,眼裡亮晶晶的,比落在發間的雪更閃亮。
“你看我幹什麼?”她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