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什麼。”
白閑迅速低下頭,匆忙抓起一捧雪,用力團緊了,借此消去臉上的熱意。
*
再過兩個月,應該就會開花了。
白閑一邊澆上靈泉,一邊撫過梅枝,微微一笑。
這一年他長得很快,個子與鷹叔相差無幾,梅樹長勢也很好,這麼快已及肩了。
遠處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大門被猛地推開。
“少主!”
白閑蹙眉,卻在門緩緩合攏的吱呀聲裡聽見他不甚清晰的聲音:“歡姑娘病重告急!”
壺咚地一聲砸在地上,碎片落了滿地,靈泉四處流淌,緩緩融入土壤。
“……誰?”白閑反應過來,猛地上前拉住白一,“快帶我過去!”
白一從未見過他如此驚慌,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跟我來!”
一路上,白一說了很多,好像與她有關,可白閑努力集中精神,腦子裡還是有什麼在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進去。
白閑跌跌撞撞跑進小院,與術師擦肩而過的一瞬間,聽見他向白钰道:“聽天由命。”
這四個字砸進他腦海,将嗡嗡聲攪碎,露出往日鮮明的圖景,可那些圖景在看見她蒼白的臉色時又黯淡了下去,重歸虛無。
他俯身,聽見她斷斷續續的呼吸聲,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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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閑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門。
“你又來看我啦。”盡歡彎起眉眼,相比上次氣色好了不少。
“前些天有事耽擱了。”白閑溫和一笑,“鷹叔新編了一本劍譜,我帶來給你看看。”
一旁的白钰起身接過白閑手中的梅花,換下青瓷裡枯萎的梅枝,對他微微颔首,走前還合上了房門,一如往日。
“帶來了麼?”盡歡輕聲問。
白閑點點頭,掏出一個玉瓶,猶豫再三,還是遞了過去,忍不住道:“若是吃多了……”
“我知道。”盡歡倒出一顆紅色丹丸,看也不看便丢入口中,不一會兒,臉色就變得更紅潤了些。
她咳了一下,低聲道:“不要告訴爹爹。”
白閑攥緊了袖口,半晌,才道:“但再這樣吃下去……”
“我活不長了。”盡歡打斷他。
白閑定定看着她。
即使從術師最近的藥方他已猜到些許,可從她口中說出來……像是目送他墜入冰窖,顯出一種天真的殘忍。
“術師已經和靈族溝通過了,父王已下令籌備藥材了……”白閑說着,發現盡歡隻是笑,并不說話,便停了下來,坐在她身邊。
她身上的藥味越發濃烈,無止境的恐慌從心底蔓延上來,白閑攥緊袖口,強顔歡笑道:“不久便是你的生辰了,可有什麼願望?”
盡歡望向那枝還綴着晨露的梅花,足有一柱香那麼長。
“我想給娘親寫一封信。”盡歡笑了笑,“說我想她了。”
*
白閑按在信的封口處,垂下眼簾。
這是一封寄往魔族的信。
近些年來仙魔兩族摩擦不斷,時态十分緊張,若不知信上内容便随意寄出……
白閑翻過信封,勉強辨出右下角裡綿軟無力的盡歡二字,十分潦草。
原本她的字就像她的劍,銳利難擋。
白閑默了許久,轉而找出一個玄色信封,将信封套入、封口,然後印上了自己的印章,遞了出去。
望着漸暗的天色,白閑希望這封信能快些,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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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閑愣愣看着不遠處的滔天大火,手裡仍握着一束紮了紅綢帶的白梅。
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
“少主,避開!”
白閑被侍衛拉着向後退去,眼裡仍映着照亮半邊黑夜的火光,耳邊的尖叫聲和哭喊纏繞,沸反盈天。
更多的人祭出神兵朝那處奔襲而去,劍氣和仙力噴湧而出,仿佛生生不息。
一陣尖銳的嘯聲刺破天際。
三目巨鸩緩緩騰空而起,不顧無數襲來的劍訣,雙翼蓄力,随後一震,向遙遠的天邊沖去。
鸩上站着一團紅影。
那是一個紅衣女子,懷中抱着一位少女,眉心處雙枝纏刀的刻紋在劍訣耀眼的輝光中纖毫畢現。
魔族。
她懷中那位少女似有所感,向這邊望來,眼神蜻蜓點水般掃過他,又投向茫茫天際。
那雙灰瞳映着沖天的烈火與劍訣的輝光,鮮豔如血。
*
白閑在神像前罰跪,盯着膝下的蒲團出神。
園裡唯一一株,也是族内唯一一株的梅花開在她的屋旁;白钰每一次見到他來探望都會合上房門;說寫信時一直望着那枝梅花,似是知道它對自己的含義……
疑心在寄信時達到了頂峰。
他感應到了信上的術法,非殷婳親手打開便會自行焚毀。
是巧合麼?
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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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
白一驚慌的喊聲在耳邊炸響,他尚來不及回頭,溫熱已濺上肩背。
他咬緊牙關,反身,一劍砍下身後敵人的頭,噴吐出的氣息在血的熱氣裡變白,模糊了視線。
白閑扣緊劍柄,仰頭看着父王鎮守的護族禁陣在血光中逐漸透明
仙族要滅亡了麼?
*
眼前的人,身材颀長,長發梳成一束,出落得像把劍。
白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時間的流逝,劍依舊是那把劍,但人不再是那個人,可除了這些,那些印記卻無法磨滅,例如領口松開的第一粒盤扣,舉劍時下意識勾起的小指。
要說些什麼?又該說些什麼?
是責怪她當年的那封信,責怪她招來的魔族大鬧一場,燒光整座寝殿,打傷無數族人,害得自己在廟中跪了三天三夜?
可那是她母親,在孩子生死關頭沖破禁制,強行帶人逃離也天經地義。
是關心她過的如何,在哪裡生活,見過什麼樣的人,遇到哪些事,有沒有吃過虧,或是撞上大運,怎麼這些年都杳無音訊?
可他當時看着父親簽下那張追殺令。
算了,他心想,算了吧。
連這身上的傷,這些年的思念,其實都算不了什麼。
等這場戰争結束,再好好叙舊,現下隻要一句便好。
于是想起記憶裡那些日子,每次去探望,無論早晚,她都會強撐着身子從病榻上起來,笑吟吟地對他說出這一句。
你回來啦。
他想象着說出這句話時她的反應,笑着走上前去,迎上她疑惑的視線,對上她鋒利的劍尖。
“你是誰?”
*
白閑高舉仙劍,一一掠過十二長老,迎着衆人的跪拜,将它放在盡歡手上。
白閑高坐王位,而她是淩駕于護法之上的大祭司。
仙劍欣喜地發出輕吟,仿佛看見了仙族鼎盛的未來。
長老剛走,盡歡立刻摘下發冠放在一旁,散開盤緊的青絲。
相比城門相遇那時,她原本堪堪過耳的短發已及肩了,是另一種柔和的美感。
白閑一步步走下台階,向她獻上鲛人皮制成的劍鞘。
王纡尊降貴地親自賞物,她卻興緻缺缺依舊不說話。
白閑卻生出一種錯覺,好像這偌大的仙族之内,隻剩他們二人相依為命。
*
我用什麼才能留下你?
你不要錢财,不要權勢和地位。
我還有什麼能留下你?
“想拿走白钰的骨灰,那就答應我三件事。”
“第一件事,助我登頂王位。”
真是卑劣。他唾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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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份折子堆積起來,遮住了夜明珠投向案幾的柔光。
白閑煩躁地推倒折子堆成的小山:“白一,把這些拿下去燒了。”
“王上。”白一卻跪下來,“祭司買下了一個異族。”
“異族?”白閑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
“護法們……”白一匍匐在地,微微顫抖,“。”
在演武場上,他見到了那個異族,有着一雙不詳的綠眼睛。
她卻對他笑,替他出氣。
“你怎麼了?”她上前來問,身後卻是那個異族。
掩在袖中的五指緊握成拳,白閑笑了笑,答道:“沒事。”
無所謂。
隻要她還留在身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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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玩幾天。”
“大概半個月吧。”
“過了春天再回來。”
她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待在他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直到——
“白閑,我不想待在這了。”
白閑一頓,墨汁順着筆尖滴在雪白的紙上,徐徐洇開,變成一團髒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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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步都像是赤足踩在燒紅的刀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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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他看着不遠處的熊熊大火,宮殿坍塌,下人們驚慌失措地尋水滅火,而房屋頂上,有巨鳥掠過。
太好了。他跪在靈堂中,盯着腳下的蒲團,一下又一下地向仙族的列祖列宗的排位磕頭。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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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扭曲了時間,氣流暴動,赤紅披帛被吹得高高揚起,似要飛到天上去。
華谏怔怔看着,灼灼火光在雲歡眼裡跳動,往日常挂溫柔笑容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異常平靜,竟讓他産生了一瞬間的錯覺。
仿佛看見了她。
華谏慢慢地,慢慢地放開了手。
在一片亂糟糟的“救命”,“快跑”的呼喊聲裡,她低聲道了一句多謝,然後頭也不回地沖進了火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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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千燈祈願,照亮了夜幕下一張張笑臉,在不起眼的角落裡,一盞蓮燈在鏡湖上悠悠飄遠,燭火被風吹滅,就像那句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