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行駛在了黃土路上。風沙彌漫,幾乎看不見人煙,倒是長城的餘影,偶爾得以在風靜時于天邊瞥見。
若是隻有楚留香一人,他定會騎着從黑珍珠那處借來的駿馬,快馬加鞭地往邊城趕去。然而此次他有人同行——葉歸塵在短短的時日内受到了太多的磋磨,本該好好修養,卻又因石觀音之事不得已繼續踏上前路。無花不忍心見師弟再多受些折磨,幹脆包了輛馬車,一路慢慢悠悠地往所行的目的地駛去。
楚留香并非是不會享受的性子,以往披星戴月風雨兼程,多半是形勢所迫,這次難得雇了人趕車,他便也樂得清閑,幹脆跟着師兄弟二人在布置得極為舒适的車廂内,商議着此行的計劃。
隻是沒過多久,他就後悔起了自己的選擇。
看着葉歸塵又一次因颠簸睡下之後,無花習慣性地幫人調整姿勢、讓人枕在自己腿上的動作,楚留香就知道他原先感受出的那種暧昧的氛圍并沒有錯。他看向無花的眸光不免帶上了幾分複雜,旁邊人卻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率先開了口,
“香帥不必這副神色。”無花垂下了眸,又盯住了似乎怎麼看也看不夠的人,“師弟他......知道我的心思。”
這般明顯的情愫......就算再不通風月的人,也很難不知道吧。
楚留香自認也算是個風流浪子,見慣了情情愛愛,倒是第一次遇見這般的情況。無塵的答案如何顯而易見,但自己這位曾經的好友,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聽聞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别離,”楚留香微微一頓,無花便自然地将話接了過去,
“可求不得,終究也放不下。”
尾音裡的餘歎紮進了楚留香的心裡。此等風月觀之即苦,不适合他這種浪人。他索性掀簾出去,和趕車的馬夫唠些南北的趣聞。
一隻貓在此時蓦地蹿出,眼看着就要軋進車輪底下,楚留香忙飛身去撈,卻與另一旁店裡跟着蹿出的一個人影撞了個正着。
竟然是個老朋友。
被救下的狸奴全然沒有死裡逃生的後怕,趴在門外的桌上懶洋洋地卷着尾巴,一雙大眼卻緊緊地盯着旁邊支攤人的鍋。那漢子似乎也早混出了經驗,每當這狸奴伸出爪子,總能第一時間給它摁回去。
就這樣,樂此不疲。也不知是貓在陪着人,還是人在陪着貓。
葉歸塵的目光慢慢從貓上收回,落定在了眼前這個有一雙貓眼般靈動清透的眼睛的男人身上。
胡鐵花剛剛講完了自己與高亞男的故事。葉歸塵思緒昏昏沉沉的,便一直望着窗外發愣,楚留香卻像是從中探得了什麼,掃過來的眼風裡總帶着十成的複雜。
八成是知道了無花的心思,又從追了胡鐵花七年的高亞男身上看到了些共通吧。
葉歸塵欣賞不來胡鐵花在愛情上的性格,卻也承認這會是個頂好的朋友。于是在擺脫了店裡愛慕胡鐵花久矣的老闆娘後,葉歸塵說出了在他面前的第一句話,“酒糊弄得了你眼裡的世界,卻抹不掉别人對你的真情。胡少俠,情可不是酒。”
“畢竟,酒喝不到隻會越想,情得不到卻會越傷。”在葉歸塵嗓音開始吃力起來的那一瞬間,一直留意着他動作的無花替他補上了剩下想說的話,“胡兄在對待情之一字之上,或許還得再審慎些。”
“老臭蟲,這該不會是那鐵公雞和你串通來的吧?”胡鐵花微微打量一番,抱拳笑道,“剛剛店裡說話得急,還未請教這二位的名姓。”
“在下無花。”無花欠身行了個禮,“這位是......”
“葉歸塵。”葉歸塵打斷了無花的話。
無心之謎未得解,無塵之名不可說。兜兜轉轉,倒是有機會喊出這個時隔久矣的本名。
“這兩位可不是我們能串通得了的。”醞釀在空氣中的微妙被楚留香的大笑打散,“你躲在這邊陲多年,總也該聽說過妙僧無花的名号?”
“倒是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樣。”胡鐵花仰倒在了轎廂上,“本以為會是輪不染纖塵的皎皎明月,哪曾想居然是個跟老臭蟲一樣的多情種。”
無花輕輕一笑,“多情卻被無情惱,所以這才要修佛啊。”
幾人一同笑開了。
“對了,你提起鐵公雞,莫非是知道姬冰雁的去向?”楚留香問道。
“這家夥情場失意,生意場上卻得意得很,如今已經是蘭州城裡最大的富翁了。我們若是得進沙漠,就非得找個熟悉沙漠的人不可。他可是現成的人選。”胡鐵花灌了口如醋一般酸的酒,又吞吐不得地皺起了臉,“等進了蘭州城,我一定要找死公雞好好喝上一杯。”
姬冰雁的住處并不難找。楚留香一行在蘭州城内稍稍打聽,便走進了一間木葉森森的庭院。這兒今天似乎不止一位客人,是故幾人久久未見到主人家的面。
“你瞧。”胡鐵花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又指了指門房的,“我們像不像是來打秋風的窮親戚?”
“照這麼說,隻怕今天的事難成了。”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葉歸塵默默地坐在原地。不知怎地,越往西行,他的精力便越不濟起來。綿綿的軟針細細地紮在神經各處,雖不至不堪忍受,但總歸有些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