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冬天遠不如春時和煦,無處不在的濕寒浸入骨髓,叫人走一步都要打着顫。
然而熱鬧的地方,卻依舊如春日般沸騰。
醉月樓裡的公子哥們依舊在醉生夢死,以金與權鑄就的時光取笑衆生。顧惜朝則熟練地替母親擋下又一輪的磋磨,匆忙地跑進冬日的雨夜裡。
“惜朝,”顧娘子追了出來,“帶上傘。”
片刻交接後,肉眼可見地又滄桑了許多的背影轉頭繼續沒入那個吃人的泥沼。
顧惜朝定定地看了一眼,撐開傘繼續往前跑去。粗布衣衫被水花濺濕,他卻似毫無察覺一般,熟練地穿過街巷,以最近的路線奔赴要去的店家。
然而沒有被雨水阻慢的步子,終究還是被一道哭聲攔了下來。
是個嬰孩。
冬日的雨夜,單薄的襁褓,毫無遮攔的巷角,一切都指向了唯一的結局。
這是個可能活不過今晚的棄嬰。
顧惜朝歎了口氣。他将嬰孩抱到了更為明顯的街頭,又在盡可能不遮擋視野的情況下替他撐了把傘。
“我隻能做的隻有這麼多了。”他把傘架好,祝福道,“希望你好運吧。”
嬰兒的哭聲漸漸被甩在腦後。他匆匆忙忙買了東西回去,卻因為包裝上的水漬又得了數落。他熟練地挨過責罵,又在被母親看見之前,草草處理了身上的腳印。
水迹暈染得更大了,他不由打了個寒噤。但卻來不及休息,又被掌櫃喚去幹剩下的活計。
等到能徹底松口氣,居然已經是半夜了。
他和母親就住在醉月樓後面的平房裡。母親本也是在主樓有自己的房間的,奈何生了他之後恩客盡散,便從頗有名氣的花魁娘子,直接墜成了無人問津的樓内傭仆。掌櫃顧及以往的情分,讓她和孩子還有個落腳的地方。但原先那般好的待遇,卻是一點也沾不上了。
“希望這雨,不要一直下到天明吧。”顧娘子歎了口氣,将窗戶關好。
接連不斷的雨滴兀自打着,一點點将雜念滌淨。顧惜朝在床邊躺下,腦海裡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那個嬰孩的模樣。
不過是借着月光的一瞥,卻已然能看出,那是個長得極好的孩子——并非是剛剛出生時那般,辨不清底子的模樣。
應當是有些月份了。
不知道他有沒有被撿走?
挂念一起就消不下去了。顧惜朝索性起身披衣,再度匆匆地沖了出去。
傘面似乎還架在那裡,但是嬰兒的哭聲已經沒了。
是被人撿走了嗎?
懷着并不相信的奢望,顧惜朝一個箭步沖了過去。襁褓中的嬰兒似乎因為淋了雨有些虛弱,已經不再發出哭聲。但他的一雙眼卻是睜着,直直地投進了顧惜朝的目光裡。
該怎麼形容那樣一雙眼睛呢?
難怪人人都在追求赤子之心——那或許是人們一生中最靠近佛的時候。
顧惜朝被“活着”二字麻木的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絲恻隐。
“人人都不容易。”他歎道,“希望你能挺過去吧。”
原本準備用來拜見夫子的束脩被換成了大夫和藥錢。顧娘子長歎一聲,雖然可惜,但更多的是埋怨自己的無能為力,倒沒什麼對小家夥的怨怼。小家夥自己倒像是也知道這一切的不易,竟是硬生生扛了過來,沒生出什麼讓人難以承受的波折。
“這小家夥的身子倒是挺硬。”大夫感歎道,“是個好活的。”
“真要是好活,也不會被丢出來了。”顧娘子送大夫出去。
“總歸運道不算太差,還是遇到了好人啊。”大夫謝絕再送,卻沒收診金,隻收了藥錢,“也當我為這小家夥盡盡心吧。”
房内,顧惜朝正擺弄着小家夥身上唯一的東西。血迹書就的“無心”二字不知藏着多少舊恨,又偏偏全被加諸在了一個孩子的身上。
“他們是有多恨你啊。”顧惜朝點了點嬰兒的鼻子,換來了他咯咯的笑。
“他倒是真的很親你。”顧娘子回來在床邊坐下,“夫子那邊怎麼說?”
顧惜朝搖了搖頭。
作為醉月樓中長大之人,他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有人憐憫,就有人鄙夷,而後者的分量往往蓋過前者千倍萬倍。
對着孩子們向來和煦的夫子,對他說的又是什麼呢?
“詩文脂氣太重,趁早莫作文章,以豔詞污了紙筆吧。”
攢了更多的束脩,也改變不了夫子的态度。
畢竟在他們眼裡,這錢可不幹淨,恐怕會污了他們的手。
顧娘子歎了口氣,将顧惜朝抱在了懷裡,揉了揉他的腦袋,“是娘沒用。”
“生恩養恩大于天,”顧惜朝道,“倒不如說娘有這樣的想法,是惜朝之過。”
房内一瞬間沉寂下來,但兩人彼此支撐着,倒是将心貼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