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着石階緩緩向上,寺裡敲響的悠長鐘聲漸漸滌去帶着血與腥的死寂回憶。葉歸塵有些驚喜地看向了無花,他卻頭一次沒有在察覺到目光的第一時間回望——
無花跪了下來,鄭重地嗑響了第一個頭。
一下、兩下……旁觀者記憶中的血與腥能被歲月褪去,親曆者的每一秒卻皆是噩夢。那個夢裡沒有鐘聲——敲鐘的人倒在了鐘樓的欄杆上,至死也不能瞑目;那個夢裡也沒有石階,因為他們都被永生永世地困在這裡,仰躺着面對天空,疲憊卻又滿懷不舍地看着漸漸暗下去的太陽。
無花的額間紅了,眼尾紅了。但葉歸塵知道,此刻最紅的,當屬他那顆正汩汩地往外流着鮮血、像要替寒山寺所有僧人換掉他們淌下的血色的——
心。
他要帶着叩首聲,叩去生機盡斷的死寂;他要在石階上一步步跪行,以雙膝掃去引渡路上的不平,讓他們去往極樂的前路,不至于被不甘填滿。
總歸是一起承擔。
葉歸塵跟着跪了下來,一步一叩。無花感激地看他一眼,眸光在日光下竟有些閃爍。
無聲的默契間,兩人仿佛又回到了一齊抄頌往生咒的日子裡。
海上的千風吹過濟南,卷過沙漠,終于在江南水鄉的晴好裡,讓他最想要的那一縷,缱绻着撫平了他閃爍卻不敢讓人所知的淚痕。
進入山寺時,葉歸塵和無花有些驚訝地看到了一個預料之外的人——
柳無眉。
蒼白的病容褪去,眼睫間化不開的郁色舒展,臉頰上慢慢瑩出紅潤。柳無眉的身體肉眼可見的健康了起來,夫妻倆的生活也較之原先更加甜蜜。
“玉函,可能要麻煩你去幫忙給住持通報一聲,就說我們想去後山的塔林看看。”
“好。”李玉函深情地替她理了理鬓角,道,“千萬小心,有事随時喚我。”
柳無眉含笑應下,并無敷衍:“知道了。你快去吧。”
蒼翠的綠意掩下臉頰上的绯紅,柳無眉整理好情緒,溫言道,“讓兩位看笑話了。”
“情意之真,惹人豔羨。”葉歸塵搖了搖頭,“恭喜你們得償所願。”
柳無眉聞言,饒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無花,繼續道:“多謝。兩位一定很好奇……我為何會在這裡。”
她刻意賣了個關子,見沉默間無人上鈎,隻得遺憾道:“你們放心,我在這是巧合也并非巧合。當時從沙漠出來之後,我得了解毒的方子,便一直在擁翠山莊裡練習佛門心法。前期有些難忍,總露出苦色,玉函覺得或許佛門清淨之地配合心法更能緩解一二,便與寒山寺商量了一番,讓我在此修行。”
“也多虧了無花,”柳無眉道,“讓寒山寺在遭劫之後,仍能重振旗鼓,再度成為這姑蘇城内的名寺。你暗中給予此地的扶持和心力……怕是不少吧?”
“想來李公子是覺得寒山寺為文寺,遠武林糾葛,更适合你清心靜修,研讀心法。”無花沒有否定,反倒是抛出了另一個話題,“一段時間未見,山寺上下都修繕了不少,竟有了幾分超越往昔的氣度。柳施主願意花錢财與佛門結個善緣,佛祖也自會保佑與你。”
“我墜塵網,染血惡,早已不是誠心的信徒了。”她歎息一聲,“不過花錢消災罷了。”
“或許是跟玉函待久了,磨去棱角之後,我竟真的生出了幾分恻隐之心。”她在塔林前停下了步子,“但你們應當懂我。我不能悔,也不會悔。”
“這結緣攢下的一點功德,就當是佛門救治我……所換得的一點報酬吧。”柳無眉輕輕拂去石塔上的落葉,退至一旁,将此地留給更需要的兩人。
她不能悔,也不會悔。
因為一旦悔了,就會像無花一樣,墜入永無止境的噩夢。于是索性繼續做個沒有心的惡人,逍遙自己的一生。
但無花呢?
葉歸塵的眸光凝在了無花身上。密密麻麻的塔林昭示着寒山寺最為血腥的一段過往,但這些永恒的紀念,卻并非他親手所立。因為在石觀音的掌控下,他隻能頭也不回地去撞他不想要的南牆,不能表露出任何一點的回憶與怨怼。
所幸,總算迎來新章。
而他此刻能陪着無花,重新發掘出他過往掩下的真實情緒。
一聲聲響頭磕下,一句句經文騰起。像是聽到了他們的贖罪,空林的震蕩間,竟隐隐傳出了樂聲——
是葉歸塵出生那日,天生的異象。
參雜着梵音鐘鼓的赦免,也代表着又一日的新生。
是一百多人的新生,
也是一人的新生。
下山的路上氛圍有些沉寂,直到衆人遇上了在山腳前來迎接的李玉函,才終于又開啟了聊天的氛圍。
“對了,前面說的是巧合的一部分。”柳無眉轉頭看向兩人,“接下來要說的,卻是不巧合的一部分。姑蘇城外慕容家的變故,想必你們都已經聽說了。我猜到天峰那老頭或許會遣你們倆來,于是便候在此處。”
“怎麼?有别的變故?”葉歸塵問道。
“這裡面變故可不少。”柳無眉道,“你們可知這姑蘇城外近太湖的水榭,除了燕子塢慕容家,還有一個他們的表親王家?”
無花點了點頭,“慕容家樂善好施,廣結江湖俠友;曼陀山莊的王家夫人卻是性情中人,在江湖中随心所欲,惹了不少亂子。”
“不錯,但王家夫人向來隻與大理、與段姓過不去。此番追來燕子塢的幾人,多半與大理有關,隻怕太湖上要再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