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臨近的河長且寬,兩邊沿岸長着樹,日光正盛,水面波光粼粼,隐約能看到水裡有魚在遊動。
曲齡幽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明墨的眼睛,迎着她眼裡滿滿的期盼,一時間說不出拒絕的話,稀裡糊塗就跟着她換了衣服到了這裡。
前幾日有小孩貪玩落水,莊上和臨近村裡的小孩大多被家裡長輩禁止下水。
加上這裡并不是河的上遊,又有明月樓護衛清場,此時四周隻有明墨和曲齡幽兩個人。
明墨牽着曲齡幽向前走了一步,看她一眼,見到她反應不大才繼續走,直到走到河邊近水處,鞋底碰到河水。
她拉着曲齡幽的手去碰低處的水,聲音輕而溫柔,“你看,這水其實沒有那麼涼,跟你之前以為的完全不同。”
她在莊上時問過雪青,知道曲齡幽怕水是因為幼時落過水。
她落水時還很小,又是冬日,湖水冰涼刺骨,她在水裡第一次感到窒息,第一次離死亡那麼近。
此後就一直視落水為夢魇,怕上了水,怕到連在莊上看到别人落水都能白了臉。
她那麼怕,上元節那夜被救上來後卻一言不發,隻是坐着發呆。
明墨知道她當時是無人能夠哭訴。
她想着,自己用手覆住曲齡幽的手,眼神溫和:“一點都不冷,對嗎?”
她體内有蠱,蠱毒不散,一年四季手都是暖和的。
豈止是不冷呢?曲齡幽垂眸。
夏日悶熱,河水本就是涼爽的。
這種涼跟冬日的冰冷完全相反。
明墨的手覆上來時,她隻感到暖和,暖洋洋的,令人莫名安心,連帶着能将她看到水後浮起的、記憶裡一直揮之不散的黑暗、窒息、冰涼都壓下去。
段雲鶴知道她怕水後,隻是跟她說别怕,以後她不會讓她再有落水的危險。
明墨卻是直接帶她來到水邊,說水不可怕。
她眨了眨眼睛,看見明墨一隻手牽着她的手,一隻手伸下去,半蹲着給她脫鞋。
明墨把脫下的鞋和襪整整齊齊放在邊上,再小心翼翼握住曲齡幽的腳踝,先不讓她碰到水:“準備好了?”
沒了鞋襪,風吹來的感覺是涼的。
明墨的手又是暖的。
兩相結合,曲齡幽頓了下,隻感覺被明墨碰到的地方癢癢的,和以前在床上被碰到的感覺有些不同。
明墨沒注意到她的異常,依然握着她的一隻腳踝耐心地懸停着,直至她輕聲答應才松開手,讓她的腳碰到水,落到實處。
河水涼涼的,水裡石子不規則地躺着,曲齡幽顫了顫。
明墨牽着她又向前走了幾步,讓河水漫過小腿。
“這裡的水不深,大概就到你的肩膀。”
“而且你現在長高了,比小時候高了很多很多。”
明墨認真地說。
曲齡幽聽到明墨的話,順着她的目光低頭,正看到水随她一步步向前走而越來越高,但怎麼也沒有小時候那湖裡的水那麼高,那麼窒息冰冷。
她長高了,再沒有如那時一樣的湖水能困住她。
就像上元節那夜,雖然她也在湖裡浮浮沉沉,卻不似幼時使不上勁、滿是絕望。
她當時是害怕的。
但要說比小時候更怕,似乎也沒有。
況且在她差點跟幼時一樣徹底沉下去前,明月樓的月衛、遵明墨命令而來的月三和月十四先救起了她。
她點點頭,看着河裡顔色不同、靈活遊動的魚,忽覺下河摸魚的趣味。
明墨拉着她繼續走。
水很快漫過腰身,沖撞着她的肩膀,消磨着她的氣力,想把她拉進水底。
在那之前,明墨把她托了起來。
她浮在水裡,一隻手環住曲齡幽的腰穩住她,一隻手随意地指向一個方向,那裡有幾條魚在遊着。
“之前你能在樹上抓到我,現在你能抓到它們嗎?”
明墨的聲音慢悠悠的,眉眼微揚,看起來問得漫不經心。
但曲齡幽怎麼會聽不出她真正的意思呢?
她明明是在挑釁,用的是激将法。
她明知道自己不服輸,什麼事都想做到。
曲齡幽看向那幾條魚,再看看明墨環在她腰間的手,心裡的勝負欲一下子就上來了。
百草堂她都能盤活,難道會抓不住幾條魚?
“不就是下河摸魚嗎?我會将那幾條魚抓來的,給你烤着吃!”
她說着,眉眼間滿是自信:“在那之前,你先示範示範凫水的技巧。”
曲齡幽看起來完全不怕水了。
她的勝負心還是那麼強。
明墨應了一聲,靠在她耳邊,細細将凫水的技巧跟她說了。
這些技巧還是月十四問了月衛和莊上會水的人總結出來的。
明墨自己是不用學凫水的。
她打小就閑不住,山上樹上水下,哪裡有好玩的她就去哪裡玩,玩着玩着稀裡糊塗就會了很多,編花環是,凫水也是。
說完後,她又給曲齡幽做了示範,帶着她遊了幾個來回。
曲齡幽很聰明,在水裡泡了一個多時辰後,遊起來已經有模有樣。
明墨試着放開環在曲齡幽腰上的手讓曲齡幽自己遊。
曲齡幽也不慌,反而鬥志昂揚:“我這就把那幾條魚抓來!”
隔了那麼久,先前那幾條魚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明墨看着曲齡幽在水裡緩慢移動的身影,想了想,随手抓起旁邊遊過的一條,高聲對曲齡幽道:“曲齡幽,我幫你抓到了一條!”
那魚滑不溜秋,偏在明墨手裡怎麼掙紮都逃不出去。
跟曲齡幽好不容易看準出手卻被魚一個擺尾輕松逃開還濺了一臉的水形成鮮明的對比。
曲齡幽有些惱怒,回頭看去,本來是要回怼明墨幾句的,卻在對上明墨臉上的笑時晃了下神。
和在槐樹上蹲着編花環、哄小孩子的明墨不同,眼前的明墨似乎又是一個嶄新的明墨,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明墨。
她眉眼除了有笑外,還有靈動。
那是一種輕盈的、不被任何東西限制、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靈動。
是她在地面上時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遠處是群山環繞,近處是大樹靜立,她浮在水裡,如遊魚入海,如鷹擊長空,自由自在、無所顧忌,說不出的神采飛揚。
黃昏的霞光灑下來,在她臉上染上一層橘紅,她的臉不再是白的。
應該是和在水裡有關。
曲齡幽想。
江湖人說明月樓樓主曾舉世無雙、武功高強,但她看到的明墨臉白如紙,吐過血,畏寒無比。
月十四說她不能再使用武功。
隻有在水裡,她才是輕快的、不被那所謂的蠱煩擾的。
她看起來像抛開了所有枷鎖。
曲齡幽既感到揪心,又無法控制地被她吸引。
她不由想到了安平縣主。
因為仰慕明墨而在百草堂前鬧事的安平縣主,據說是對明墨一見鐘情。
她先前怎麼也無法理解。
無法理解安平縣主對明墨一見鐘情這件事,也無法理解一見鐘情這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