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頭淬着血色。兩隻喜鵲歡欣鼓舞地掠過烏泱泱的人群,最終栖落于北宸皇宮外的那株風鈴木上。
鵲兒嬉鬧正歡,不經意間震落枝頭花蕊,粉色花瓣應風輕旋,在飄入塵泥之前,被一隻冷玉般的手心撈住。
今日,是北宸新君白麟玉和南安長公主九方昭的成婚之期。
兩國聯姻,佳偶天成,本該是一樁千古美談,誰料紅裝素裹之下的新娘子竟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子。
九方潇從金燦燦的鳳辇裡探出半個身子,映入眼簾的是鋪天蓋地的紅綢和望不到頭的“囍”字。
他承認他的心中湧起一陣悔意。
他不該一時興起,男扮女裝,替妹出嫁。
可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此刻,九方潇隻能倚坐在鳳辇中,任由思緒飄向那些支離破碎的往事:
十年前,九方潇被他最為信任的摯友逸子洺背叛。臨死之際,逸子洺剔了他三根妖骨,後又将他封印于冰河之底。
也是在那日,九方潇才知曉原來自己真是那個嗜血魔頭——妖神夙天的轉世。
這世上可有後悔藥?如若一切能重來,他真能阻止玄陽境的那場慘劇嗎?
也許是生前那點執念太過強烈,亦或是曾修習過幾年仙法的緣故,他竟真能在十年後重塑身軀,死而複生——
不久前,地脈遊移,冰川震動,九方潇成功破冰脫困。
他靈力耗盡,每走一步,便有細碎冰晶從袖口墜落,因而輾轉幾日,才行進不過數十裡。
那處正是南安國邊陲的魚呈道。
九方潇喬裝改扮,在街頭巷尾流連幾日,探聽到不少南安國的近況。
現今的南安國是由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九方禦掌權。
而那位太子少師,九方潇生前見過的最後一人——那個手握利刃剔他妖骨,嘴裡喊着要将他千刀萬剮的逸子洺,卻早已不知所蹤。
如今雖未聽得妖神夙天降世的傳聞,但妖骨常年流落于他人之手,難保不會被有心之人用作邪魔外道。
更何況九方潇畢生所學之靈力連帶着妖神夙天前世的妖功,均封存于三根妖骨之内。若無妖骨撐持,他這幅新軀恐怕難以維系!
魚鎮的百姓不敢妄議朝堂,但九方潇不是瞎子,冰河之上浮屍百裡,魚呈道中餓殍遍地。眼前這副民不聊生的景象,比起酆都煉獄有過之而無不及。
九方潇心中的悔恨又深了幾分。他僅在魚鎮逗留五日,便欲出城找尋失落的妖骨。
往日喧鬧的市井已成過眼雲煙,天色尚早,僅有的幾家商鋪卻早早關門閉戶,蕭索冷清得不似人間。
髒亂的巷道散發出陣陣腥臭,一片狼藉中坐滿了行讨的乞丐,人群裡時而傳出幾句激烈的争論,好像在說着什麼“公主聯姻”。
“年輕人,城門方才封了,掉頭回去吧!”一道蒼老的聲音叫住了步履匆匆的行人。
九方潇駐足回望,說話的老者如枯樹一般,顫顫巍巍地蜷縮在牆角。
現下還不到申時,若無要緊之事,必然不會封鎖城門。
“老伯,可知今日因何而封城門?”
老乞丐轉了轉渾濁發黃的眼珠,擡起他那隻黝黑又皲裂的手掌,示意九方潇湊近些。
九方潇知他長目飛耳,便半蹲下身子,附耳過去。
隻聽老乞丐神神秘秘,道:“聽說聯姻的公主逃婚了!”
“逃婚?”
九方潇聞言一怔。
前些天他确實聽說過南安長公主與北宸皇帝聯姻的傳聞,隻是沒想到送親的隊伍竟會途徑這片窮鄉僻壤。
九方昭與九方禦同為繼後所出,自然也是九方潇的小妹。沒想到記憶裡七八歲的小姑娘,轉眼間竟已長到了嫁為人婦的年紀。
九方潇聞言起身,正欲謝過老者,忽然一陣疾風襲來,馬蹄聲如驚雷炸響。
幾十個蒙面人騎馬飛過,橫眉怒目,盛氣淩人。
領頭那人的馬鞭“茲喇”一聲,直直抽在九方潇的肩膀,他罵罵咧咧地叫嚷了半天,似乎是在嫌九方潇擋路。
不速之客來到,原先蹲坐在巷道街角的乞丐,哄地一下四散奔逃。
九方潇瞥見蒙面人腰間的南安令牌,轉身欲避鋒芒,不料領隊那人竟是不依不饒。他調轉馬頭,接着又朝九方潇的身後揮來幾鞭。
九方潇勢單力薄,不想招惹是非。可這幾鞭偏偏被人用劍擋了,救他的人是位姑娘,好巧不巧是他曾經的舊部──姚彩。
細細想來,如果他那日沒有遇見姚彩,便不會得知逸子洺已死的消息,也不會知道逸子洺是死于北宸國君白麟玉之手,更不會知曉白麟玉手中恰好繳獲了逸子洺生前的寶器。
如果不是為了找尋失落的妖骨,九方潇怎麼可能陰差陽錯來到北宸?
如果他的小妹沒有逃婚,他又怎會忍辱負重“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子?
連環扣般的因果宿命将他引至北宸皇宮。
即使小妹逃婚是局,替嫁入宮是餌,他也甘願咬鈎。
總要借着這場荒唐婚事,從白麟玉身上尋些好處。若真能尋回妖骨,何愁不能一雪前恥,誅殺昔日那些背叛他的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