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口氣:“萬事均等得,唯獨吃等不得。”
馬車外的阿措聽到我這番言論,“噗嗤”笑出聲:“姜姑娘,這話很是。我們常年在外行走,體力用得甚多,若是吃食跟不上,便會半路暈倒,其他什麼都是假的,讓肚子不空才是對的。”
我不好意思:“我隻顧自己吃了,不知呂侍郎可有進食?”
阿措插話道:“我在出第一鍋的時候便試吃了一個,原本怕是不熟,沒想到陳老妪的烙餅真是一絕,火候剛好,不焦不生,香味撲鼻。”
我看看呂南樓,他輕輕一笑,沒有接話茬。
我看着手中剩下半個月團,有些尴尬,這個月團可能是呂南樓自己留的,被我吃掉一半,他或許還沒進食。
我将口咬的邊緣連邊掰下,剩下小半個月團遞給他:“這半邊我沒吃過,你也瞧見了,實在是我的不是,應當在進嘴之前将它分一半……”
我還猶豫擔心他看我遞過去的月團不過三四口便能吃完,或許有些少了,總比全部進我的嘴裡要強,誰知他伸手接過那小半邊月團,放在嘴邊咬了一口輕嚼了幾下道:“陳老妪的烙餅果真一絕,阿措,你的品嘗之技略有長進了。”
趕馬車的阿措聲音甚是得意:“多謝少主誇獎。”
我看看手中的桂花茶陶杯,心想這陶杯可不能像月團一樣将我碰過的那邊用刀削掉,又不能讓他來喝我喝過的茶湯,我偷偷瞅瞅那屜子,指望裡面若是能有另外一杯一樣的陶杯,我就不至于如此尴尬。
呂南樓看了看我,仿佛猜中了我心裡所想,岔開話題問了句話:“你可知為何陳老妪今日肯現身庵廬來接你做了一半的活?”
我尴尬笑笑:“想必她知曉我的炕餅功夫實在不能入眼,幹脆親自動手。”
呂南樓搖搖頭:“你的炕餅功夫與她而言并不重要,此次是看了孫醫吏的面子,既肯出灰面,又肯出力。”
我頓時來了好奇心,興緻勃勃的像在街頭巷尾聽論各種婦人消息,生怕錯過了豎起耳朵。
呂南樓并未看我,隻轉頭望向簾外,輕聲道:“孫醫吏和陳老妪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投意合,原以為到婚嫁之齡兩人便能結為夫妻。”
我隐約猜到了後面的情節,其實都不用猜,陳老妪的夫君和兒子都為戰而亡,孫醫吏還活着,這兩人并未能結為夫妻。
果然,呂南樓緩緩續道:“陳老妪家中将她許配給了縣中何家,孫醫吏發誓此生不娶,幾十年都在都城安濟坊行醫。陳老妪家人都在戰事中亡後,孫醫吏便向聖上自薦到益縣庵廬為傷卒看病療傷。孫醫吏此行雖名為自薦到此地,知其過往之人誰人不知他來此處何意?他們兩人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眼下陳老妪喪夫喪子,一人獨過,若是自己在家中有個頭痛鬧熱無人知曉,也是與性命攸關之事。孫醫吏不曾娶妻,就算不能同一屋檐之下,能毗鄰相看,我看那孫醫吏已很是盡責。”
我忍不住道:“陳家将陳老妪許配他人,當年她肯嫁?”
呂南樓深深看我一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實難以違抗。”
我喃喃道:“若是不能和自己所中意之人相守至老,此生想來已無意義。”
呂南樓淡淡一笑:“人世豈能事事順心遂意?當年之事我們不過道聽途說,真正實情恐怕隻有孫醫吏和陳老妪兩人自己才會知曉。話雖如此,如今陳老妪日日願到庵廬燒火煮飯,算是對孫醫吏看護之恩的回報。”
我低頭默不作聲,心下感慨。這君有意妾有情,然不能在年輕時日日相守,反而到不惑之年才能隔街相助,浪費了大好年華啊。
我連連歎氣可惜。
耳邊聽得呂南樓緩緩道:“那年元國四處鬧荒災,糧食欠收,陳家從更貧困山中逃難而來,家人無糧半途昏餓,讓路過的何家主公救回益縣。何家非但幫忙陳家在益縣安頓,又救濟了近半年有餘,從不曾管陳家要半分銀兩。待陳家緩過勁來要緻謝之時,何家家主病逝,家中衰落,唯有一子到了娶妻之齡,四處提親都嫌他家家境沒落。陳家此時有女也到了婚嫁之齡,雖與隔壁孫家之子相識,情投意合,但自家主動将她許配給了何家,雖有萬分不情願,但又能如何?”
“所以情投意合,終究抵不過世間人情,可是?”我問他。
呂南樓并未答話,沉默半晌,馬車停了,他道:“庵廬到了,姜姑娘可要下車?”
我一聽,隻得起身,推門而出,回頭看他,那張俊逸冷清的臉,默默望向我,我擡腳踏了踏凳而下,朝着車上行了一禮:“今日聽得呂侍郎一席話,當真勝過讀幾年書,眼界開闊,多謝呂侍郎。”
車内無話,我轉身進了庵廬,回頭再望,馬車未動。直至我将庵廬門關上,才聽得馬車車輪聲“嗒嗒”遠去。
次日再點庵廬中傷卒,傷勢已複好的卒子均已陸續離去,那受傷不輕的高齋卻不告而别。此事甚是奇怪,我去向孫醫吏報,他也不明所以,衆人前堂後院都找了個遍都沒有将人找到。原本這庵廬也沒有多大點地方,站在籬笆外就能将除了庵廬那間堂屋内的其他地方瞧得一清二楚,就是不見高齋的人影。
孫醫吏思量半晌道:“按理說他的傷其實不過皮外傷,就是重一些的皮外傷,能護理仔細了,也無大礙,沒有性命之憂。他恐怕是自己走了,不聲不響的,若是真如此,也就罷了。”
除了高齋,其餘的都在離開之前有登記在冊,三三兩兩的陸續離開,最後庵廬内的傷卒盡數都散了。
此時已是一月有餘。呂南樓那夜離去後不曾再來過,馮堪也不曾再來叫嚣過,甚至那皇四子也不曾見過了,這幾人仿佛一夜消失了似的。
又過兩日,孫醫吏道:“庵廬救傷已近尾聲,我要回都城複命了。你家今日有人來接你,白蘇,此次救治你出力不少,朝上我會禀明聖上嘉獎。”
我惶恐得很:“孫老,我不過是奉父命來此協助,何來有功之說?”
孫醫吏修書派人往都城送信到我家,空青即刻啟程來益縣接我返家。當日馬車來,如今馬車再回去。這一路上我縮在空青帶來給我的绛紫大氅裡,不斷掀開簾子往外望,沿街房舍已經陸續有人出入,街上開始人來人往,比往時熱鬧許多,又見商販出來叫賣糕點,或是菜蔬。出了益縣,沿路的樹木都落盡了葉子,光秃秃的,掠過更冷的風毫無遮擋地迎面吹得臉微疼。
空青親自駕着馬車,甩着馬鞭有一句沒一句和我說話:“白蘇,你沒有初時我送你來的時候愛說話了……白蘇,在益縣的日子過得如何?……白蘇,要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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