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步跨到阿蘇爾面前,在那壯碩的胸膛前站定,深吸一口氣,然後——沒有扇巴掌,而是狠狠一拳,重重地砸在了阿蘇爾結實的胸肌上。
“咚!”一聲悶響在寂靜的夢境中顯得格外清晰。
阿蘇爾被砸得悶哼一聲,茫然擡頭道:“……思結諾?”
商成洲琥珀色的眸子緊緊地盯着他,快聲道:“孟淮澤他一個人能活得很好,是他的本事。可這跟你阿蘇爾有個屁的關系?你若想一直陪着他,那便去!在這裡哭哭啼啼算什麼本事?”
他又重重拍了肩膀一下:“真搞不懂你,别窩囊在這裡了。我在現世等你回來,聽見沒有?”
随商成洲最後一個字吼出,整個夢境空間猛然一震。頭頂那輪虛假的圓月如同碎裂的琉璃,從邊緣起開始掉落碎晶般的光點,如銀白的細雪般紛紛揚揚地灑落。
“走!”齊染一把抓住了商成洲的手臂,而他話音未落,商成洲便毫不猶豫地将手中攥着的水晶月牙狠狠捏碎。
下一刻,強烈的眩暈和拉扯感淹沒了兩人。
商成洲猛地睜開眼,幾乎是彈坐起身,急促地喘着粗氣。他轉頭看去,身側的齊染呼吸也有幾分沉重,額角甚至沁了幾滴冷汗。
這從夢境中離開的滋味相比墜入夢境實在是難受了太多,宛如驟然被巨響驚醒一般,胸腔裡那顆心髒仍在咚咚狂跳。
“商大哥?齊染大哥?你們還好嗎?”瓦莎面帶擔憂地湊了過來,臉色也蒼白得吓人。
“對不住……筚篥的力量支撐不住了,幸好你們及時脫身。”
“無妨,該說的也都說了。”齊染回道,聲色竟有幾分冷漠。
商成洲敏銳地動了動耳朵,偏頭湊近他耳畔:“總感覺……你是在生氣麼?”
齊染灰藍色的眸子意味不明地斜睨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師兄連最好的脂膏方子都研制出來了,你信他二人就那麼一回?還是信我是天一劍仙?”
“師兄,日子過得挺自在,倒讓别人在這裡給他收拾爛攤子。”
商成洲不明覺厲地沉默了片刻,突然将腦袋抵在他肩上小聲道:“我信你是天一劍仙。”
後頸猝然被冰涼的指尖捏住,商成洲頓時縮着脖子笑出了聲。
不知為何,難得看齊染這麼鮮活的神色,他莫名覺得有些高興——就像心髒被什麼軟綿綿的東西包裹了一樣。
瓦莎困惑地眨着眼欲言又止,正欲提問,卻被商成洲發現,連聲道:“小姑娘莫要多問。”
便委屈地閉上了嘴。
在等阿蘇爾蘇醒的期間,趁着夜深,商成洲帶着瓦莎又偷偷潛回了王城——他們要去為熱依娜收斂屍骨。
若不算上夢境中的時間,他們在天澗中不過待了寥寥數日,但于現世竟然已經過去了将近兩個月。朝聖節的喧嚣早已散去,徒留一片狼藉,曾經綁縛熱依娜的銅柱孤零零地矗立在神壇中央,周圍焦黑的痕迹刺目驚心。
瓦莎取出從神廟密道裡找到的陶罐,蹲下身,細白的手指插入土中,一捧一捧地挖起銅柱下沾染了灰燼的泥土。
商成洲默默站在她身側,沒有去幫她,也沒有上前打擾她。
直到陶罐被裝滿,瓦莎用衣服将它仔細裹好,緊緊抱在了懷裡。
當兩人又回到神廟地道的時候,阿蘇爾已然蘇醒了。商成洲高興地上前,又狠狠一拳錘向他的胸口,反被那堅硬的肌肉反震得甩着手直抽氣。
随着第一抹晨光灑落,也終于到了決定去處的時候。
“我要走了。”
瓦莎抱着那個小小的陶罐,湖藍色的眸子裡是前所未有的堅定神情:“熱依娜阿姨先前與我說了幾處族人們可能藏身的地方,我要去找他們。”
商成洲眉頭微皺,仍有些不放心:“你一人……是否太危險了?”
“商大哥,莫要擔心。”
少女朝他露出了個寬慰的笑來,她輕輕拍了拍腰際,懸挂的兩枚筚篥碰撞着發出輕響:“維斯塔亞大人的力量會守護我的。”
“我也會遵從維斯塔亞大人的教導和引領……我會去建起那座高塔,讓我的族人們有一個真正的容身之處。”
“也請商大哥替我與天雅姐姐道别,瓦莎會永遠記得你們的恩情,也永遠記得在格亞草原的日子。”
商成洲看着這雙從未如此明亮的湖藍色眸子,隻輕輕歎了口氣,擡手揉了揉她的頭頂:“若遇到困難了,可随時來草原找我們。”
少女笑眯着眼點了點頭,最後深深看了三人一眼,雙手交叉于身前躬身行禮,轉身朝着神廟密道的深處走去。
三人目送着那個纖細的身影消失在了密道的拐角,良久無言。
“走吧。”齊染的聲音打破了甯靜。
他們先徒步到最近的城鎮,買了兩匹腳力不錯的沙漠馬,備足了幹糧和水,便一路向月邑邊境靠近。
沙漠的氣候一如既往地燥熱難耐。在這漫長的沉悶歸途中,月邑天澗中經曆的一切仍常常在商成洲腦海中翻滾着。角鬥場的血色、希曼癫狂的笑聲、還有那些未知全貌的過往,仍常常惹得他心頭焦躁難言。
唯有那常萦繞在身邊的絲絲縷縷的清苦藥香,才是唯一的安甯之處。
商成洲本以為這趟歸途不再會有什麼波折,卻發現越靠近月邑邊境,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氛圍便越濃。
許多房屋門窗緊閉,道上更是行人寥寥。城樓間守衛的數量明顯增加,他本還緊張是否是在抓捕劫獄救走“伽羅巴”的逃犯,卻并沒有發現相關的告示。
直到他們找到了一往來月邑和大周的商隊,才拽着那領頭的商人問清楚了究竟發生了何事。
“半面妖?!”商成洲眉頭緊鎖,“那是什麼東西?”
那商人哆嗦着嘴唇,面上露出了哀求般的驚慌神色:“我也沒見過那天殺的鬼東西!壯士也莫要再提了,萬一它們晚上便來找我們可如何是好?!”
“聽說它們總是成群結隊地在夜裡出現,動作快得吓人,見人就咬!”他臉色發白,努力比劃着,“城門樓子那麼高的牆,它們‘嗖’得一下就跳上來了!”
“何時出現的?”齊染的聲音從兜帽下傳來。
“就、就大概一月前!”商人努力回憶着,臉上恐懼更甚,“先是邊塞的幾座城,砂城、黑石堡、風城、沙棗鎮……都是一夜之間就死了好多人。可他們神出鬼沒的,誰也找不到!直到最近才突然消停了些,也不知道去哪處禍害去了……”
商人面上肌肉抽搐了兩下,連連讨饒道:“這位壯士,我就隻知道這麼多了……”
商成洲松開他的衣領,輕輕替他拍平了褶皺,安慰道:“我們知曉了,多謝。”
目送着那商人如蒙大赦般連滾帶爬地跑回自己的車隊,商成洲的心髒猛地一跳。他下意識擡手撫上自己的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那股莫名的不安。
“怎麼了?”齊染輕聲問道。
“沒什麼……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商成洲抿了抿唇,回頭看向阿蘇爾道,“加快腳程吧!我們盡快離開月邑。”
歸途,尚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