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國六公主歸宮第一日,便與司禮監最位高權重的掌印起了嫌隙。
人人都道這位林掌印最是陰鸷殘酷,公主将來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可白玉度并未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
她與他的嫌隙,早在四年前就有了,那時的場面遠比現在難看,嘴裡吐出的字句,宛如最鋒利的刀,隻挑人心窩子最軟處紮。
于是在這片靜默中,白玉度仿佛不曾感受到危險與陰冷,她優雅從容地轉身,馬步裙擺如水波開合,雪地間浮動草藥香風。
蓮因将白玉度扶回車中,忽然撫着心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昙因跳上車,問蓮因發生了何事。
因要看住車馬,昙因并未跟着蓮因一同上前,公主到後,大家交談聲音都小了,昙因離得遠,聽不清,隻辨得有人叫了句“殿下”。
“怎麼了,有什麼吓人的?”
她探頭看了眼安然坐下的白玉度,一邊重新整理車簾:“我看公主都好好的,你怎麼慌成這樣?”
蓮因搖搖頭:“那姓林的邪門,公主從來不怕他,我卻怕得要死。”
兩名侍女接着将車簾扯平整的間隙,一邊閑聊。
蓮因将萬壽山前,自己所見所聞都與昙因說了,昙因大受震驚。她睜大眼就要向白玉度求證,蓮因催她快快趕車:“公主在外受風了這麼久,還是快快回宮,早些歇息吧。”
聞言,昙因轉回身去拉動缰繩,馬蹄牽引車緩緩輪滾動。隔着沉重的簾子,她又揚聲朝裡問:“公主,您當年便與林掌印鬧僵,現在又下他面子,當真真不怕記恨嗎?”
“就是要他恨我才好。”白玉度說。
車室内,蓮因訝然轉頭,隻見玉人般的公主微微擡眼,朝她笑看:“若要報複,我等着。”雨水浸透般的瞳孔光影幽微。
“公主您又何必如此……”蓮因表情複雜。
*
待進入皇宮,回到白玉度自己的宮室,天色已然昏灰下來,地上的白霜映着逐漸暗淡的尾霞,在天地間散發空疏的冰涼。
皇帝在第一時間便知道皇六女已至菩息宮,特傳了指令,叫她今日好好休整,無需前去拜見。
于是蓮因忙裡忙外地指揮宮女收拾宮殿,白玉度百無聊賴地看。
夜裡昙因歸來,白玉度立刻站起身:“如何?”
滿身風霜的侍女解下鬥篷,叫小宮女将冬意收去:“那張五七被安排去了都知監,明日正式上值。”
昙因搓搓手,接過另一名宮女遞上來的手爐。
蓮因本在挑剔一扇屏風略顯陳舊,黃黑暗沉得仿佛不幹淨,聞言動作一停,撐着桌子瞪大眼睛:“什麼,瘦弱的孩子,被派去都知監?掌印是不是故意報複?”
她覺得姓林的此舉是朝自家公主而來,轉頭看向白玉度:“公主你坐得住嗎?”
白玉度迎着侍女的目光,彎了彎唇。
宮内皆知,内廷宦官二十四衙門中,都知監的日子最清苦。這裡的内宦日常做的便是禦前開路清道之事,雨淋日曬,卻一輩子擢升無望,是地位最低的一批人。
以張五七的體格,本不應被分配到都知監,司禮監卻讓他去了。大冬天的,讓這樣一個孩子去忍受寒風刺骨,很難不說是受到了針對。
白玉度理解蓮因有此一問。
好在皇帝最近都在内宮養病,想來也不會出入宮闱,開道警跸之事可以稍緩。
她自然不會将這個“好在”說給宮女們聽,隻是擺擺手,朝内殿的暖閣走去:“張五七如何,是他的命。我将他送到萬壽山前已是發善心了,還要叫我普渡衆生,兼濟天下不成?”
“可是您特意叫昙因去打聽……”
“隻是我好奇罷了。”白玉度說。
繞過雕花隔門,暖閣中沉香馥郁,布局還是四年前熟悉的模樣,梳雙髻的宮女正按着蓮因先前叮囑,彎腰細細整理箱中衣物。
也許是因為身處舊室,白玉度感到些許安甯,心弦也不自覺稍稍放松,于是對蓮因安撫了句。
“放心,那孩子不會過得太慘,我若是對他太上心,反而連累他遭報複。”
蓮因歡喜一笑。
下一瞬,整理衣物的小宮女忽叫了聲:“公主,這箱子裡竟有小孩戴的虎頭帽!還有宮外的話本子……”
白玉度與兩名貼身大宮女同時偏首看。
四年未見的舊物就這樣映入眼簾,白玉度的腦海裡忽然湧現出片片浮光掠影。
在被壓在心底的舊日時光,她也曾與蒼白森冷的林掌印相處一室,親密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