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冬日漫長,體弱多病的小公主不得不卧床休養。
白玉度雙掌疊于木床沿,下巴輕輕搭在手背,睜着眼,安靜地觀察坐在榻下的小内宦。
少年背對着她,平聲念一本話冊,許是衣衫單薄,背脊随着話音輕輕起伏,帶着顯而易見的顫抖。
“林絕影,你上來,”白玉度忽然說。
内宦轉過臉,蒼白的面容浮現一絲不解。
白玉度垂着眼俯視内宦,一指尖探出床沿,神情認真:“我冷,你來陪我。”
内宦順從起身。不消片刻,白玉度便心滿意足地躺進他的懷裡。
身後的人十分溫暖,白玉度能惬意地感受到自他身上發出的氣息。淺淺的,帶着些清冷,不知是何人新調整制的熏衣香。
她在這香味裡沉沉睡去,有時候一種姿勢太久,壓得四肢酸痛,便閉眼翻了個身。
“公主不舒服?”
身後的人輕輕道:“我來為公主捏腿。”
微涼的手覆上小腿肚,白玉度在睡夢中皺眉。異物的觸碰讓她有些不太舒适:“讀你的書便是,誰讓你多手多腳。”
她伸腿去踹了,可是那人卻輕柔地将她抓住,一寸一寸,細緻地揉捏每一片肌膚。松緩的感覺從小腿肚傳來,原本的酸脹之意的确在退去。
“算了……”白玉度嘟囔一聲。
總歸是有些舒服的。她便不再睜眼,于内宦的按揉中再度睡去。
……
最開始的日子裡,白玉度對林絕影的心思絕對是單純的,後來不知為何變了樣,漸漸滋生出幾分晦澀不清的暧昧來。她自己也說不清。
數年前的舊事如無形之手,攪動着她的思緒。
回宮的第一夜,白玉度睡得并不好,她與“九千歲”的往事,夜夢裡還曆曆在目,直到白日間睜眼,腦海裡仍殘留着昨夜夢境裡的影子。
蓮因與昙因早早就起了,安靜地候在簾帳外待令,此刻見白玉度從床榻上下來,蓮因連忙令小宮女服侍她清口淨面,又換了衣裳,将人扶到妝奁前。
“陛下如今在哪座殿裡?”白玉度對着銅鏡說。
她倒沒忘記今日還要面見父皇。
四年未曾照面,也不知二人相對時是否會生疏了些。
鏡子裡的人生了一張白玉般的臉,下半張臉偏圓,唇形優美如花瓣,卻遠不及她母妃靜美端莊。隻因白玉度有一雙極黑的瞳仁,不笑的時候,半睜的杏眼低垂成柳葉,整個人顯得清澈卻又輕蔑。
蓮因為白玉度梳着頭,一邊說:“近日都是宿在養心殿的後殿裡,說是大雪天要休息,這幾日不再勤政。”
白玉度點點頭。
冬日主藏,即便是天下之主的帝王,也要順應天時,在雪季養藏于府邸,蘊蓄生機。
當然,這些隻是對外臣的說法。
事實上,皇帝幾日前生了場又險又急的大病,禦醫診斷,陛下差點再也醒不過來,為此宮中亂了好一陣。
這兩日聖上人是清醒了,身子卻不大好,出入息總是急一陣緩一陣的。若讓外臣知曉此事,必然要揪着本朝立儲之事遲遲未定,逼皇上立刻冊立太子。
事關國體,是故司禮監要求宮中不得宣揚。隻太後怕養病在外的六公主見不到皇帝最後一面,一道密旨匆匆将其召回。
白玉度回宮之時,聽說皇帝的病情已經大好,呼吸不知怎的就忽變平和,即使是宮中禦醫,也無法解釋是何原因。
聖人念在公主舟車勞頓,便不叫她過于辛苦,隻明日再面見便是,太後聞得也允了。
蓮因為白玉度帶好最後一個銀插梳,兩道銀白流蘇随烏環垂在耳側,折射出瑩瑩光澤。于是說:“昙因已在外候着了,步辇即刻便可啟程。”
由于身體的緣故,皇帝特許六公主在宮中乘坐步辇出行。白玉度便捧着手爐,安坐在轎子上,低垂着眼觀燕宮冬景。
步轎一路行至乾清宮西,途中有宮人披着冬衣,正低頭掃雪。白玉度眯眼看了一圈,确認這些宮人中沒有昨日那名小童身影,這才吐了一口寒氣,擡頭望養心殿的牌匾。
字迹磅礴,金漆輝煌。
“公主娘娘,步辇隻能到這處了。”擡轎的宦官說。
自養心殿正殿到後殿的一段路并容不一隻下步辇,主子皆需下轎步行。
白玉度搭上昙因伸來的手,從容地下轎,她正在内心中醞釀一股近鄉情怯、抑或者孺慕之情,這樣大抵更為應景。
隻是情緒還未來得及生出,便見經過的暖閣,有一道莫名熟悉的身影。
“娘……?”
不對,不可能是她母妃,大燕的皇貴妃李娘娘,早在多年前便香消玉殒了。
那麼暖閣中的人是誰?
閣子中人仿佛知道白玉度的心意,卻故意躲着她,往房間更深處跑去。白玉度目光幾度變幻,最終并未追上前,而是繼續往養心殿後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