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因心中惦念林絕影,不喜聽人以粗鄙之言罵他,才這樣說話的。白玉度心想。
疾言厲色是因為,燕宮對她并非可以大肆放言之地。
即便住了多年的菩息宮,仍不免隔牆有耳,若有人将李家姨母的話傳了出去,今日誰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說起來,表哥偷天換日,瞞着司禮監進了宮,對她而言更是危險。白玉度深深地看了李重庚一眼。
她面無表情地重新思考是否要将李重庚擅進皇宮一事揭發,又在下一順迅速将念頭壓下,再一眨眼,微笑恢複如常,說話也和和氣氣的。
“玉度知道兩位心中挂念着我,聽别人說我被欺了,就想要幫我出氣,隻是事情并非二位所聽到的那樣……況且聖人之言行,你我怎可妄議?”
白玉度指使宮女為李家姨母和表哥的茶盞中又添了一次水,然後才彎着唇着反問:“表哥你說是不是?”
李重庚立刻就明白了白玉度藏在話後的深意,低低地回了一句是,自此便安安靜靜地端着杯子品茶,不再置一詞。
他從小便知道,這位公主表妹生得極美,日常相處起來也是安靜和氣,真如她母親一般,是菩息宮裡的又一尊菩薩。隻是相處多了,對她的理解更進一分,就會發現,白玉美人的瞳仁極黑,不是被雨水淋過的清池,而是深不見底的幽潭。
被這樣的眼睛望得久了,就會感受到一股不知從何而來怪異冷漠,直叫人心底不安。
既然公主看出了他的來意,暗示他不要再打探皇帝行蹤,李重庚便隻能依言照辦。
錦衣衛不再說話,白玉度也施施然喝起了茶。
李家姨母被白玉度斥了句“慎言”,沒來由得心裡一抖,暫時也不敢找公主說話,于是挑了一顆從前在宅邸裡的軟柿子捏。
她看了眼坐在一旁笑得完美無缺的李傾情,揚揚下巴,矜貴地清了清嗓子:“娘娘近來可好。伺候皇帝公主,可有盡心盡力?”
李傾情仍是那副嬌滴滴的神情,保持微笑:“承蒙您從前的教導,日日不敢懈怠呢。”
見到母親的胞妹在族中同輩面前這樣忍氣吞聲,白玉度也不知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又聽李姨母嗯了聲:“既然不曾懈怠,你來到宮裡這麼久,肚子裡也應有消息了,為何族中還不曾聽聞報喜?”
白玉度見李傾情看了自己一眼,舉起袖子掩唇:“此地有外男,還有未出閣的閨女在,阿姐确定要在現下與我講這種話?”
李姨母也朝白玉度這兒看,扯着嘴唇笑兩聲,補救:“算來公主早也到适婚的年紀了,隻是因為身體,才不得不拖了幾年。”
轉而竟說起白玉度的婚事。談到邊陲那坦國的王子前來求和親,希望皇帝在除夕過後能指定一名公主人選。
白玉度在記憶裡翻找,都不記得自己曾聽聞這事,很是納罕,擡眼便見李姨母憂心忡忡地說:“就怕這人選最後落到六公主身上……蠻夷之地的男人,哪會心疼姑娘?況且您嫁遠了,我們也真不放心。”
白玉度食指輕點下颌,等着李姨母将自己的意圖說得更加清楚:“我李家也有好些适齡兒郎,都未婚娶,公主不若嫁回我們李家,也有個照應。”
不知怎的,還扯上李重庚:“我看您和您表哥關系還挺好的。”
顯然李重庚也未被知會過此事,這位表哥猝不及防被茶水嗆到,看李姨母的眼神有些疑惑。
對于和親一事,白玉度并未有多抵觸,畢竟這也是一名公主的職責。如有必要,她自會履行。
她不在乎蠻夷之地的男人會不會心疼姑娘,不擔心路遙水長,若自己身體吃不消,中途殁在了路上,會不會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挑起戰争。
她隻是覺得,除夕過後的和親,太快了。
回到燕宮還不足一月,白玉度甚至還來不及對母親身故、父皇與自己身上出現烏青塊一事細查,若就這樣帶着一腔疑惑離開家鄉,餘生等待李傾情不知何時才能查明的真相,着實有些不甘心。
白玉度不自覺地咬起下唇。
一隻手覆在白玉度手背上,李傾情柔和了眉眼,安慰道:“和親之事,陛下尚未命言應下,所以才未曾告訴過你。”
眉頭稍展,看她轉頭又對李家姨母說:“我大燕有那麼多好兒郎,何必将公主拘着在李家?況且,公主與重庚侄兒還未出五服,是不能嫁娶的近親。阿姐糊塗,就連這件事都忘卻了。”
李姨母亦聽出了李傾情暗中敲打之意,低頭算了算,讷讷道:“的确是我算錯了。”一時間兩人的氣勢竟調轉。
如此一來,李氏族人進宮的目的已經明了,一是為了打探皇帝行蹤,二則是想插手白玉度的婚事。
白玉度對此二人的心思并未生出多少情緒,隻是看清楚來意後,逐漸感到無聊,又随便聊了幾句,便暗示可以散了。
午後的暖室使人恍恍,蓮因便服侍着白玉度靠在榻上,小睡了一會兒。竟也做了簡短的夢。
夢裡滿天滿地都是雲絲煙塵,大河之畔,揚着大燕旗幟的馬車一輛接着一輛,是公主遠嫁和親的車隊。白玉度恍惚意識到她便是那名公主,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遺憾。她拉開颠簸車廂上窗簾,眺望遠方,茫茫白氣之中,似有人騎駿馬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