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深邃靛藍的天幕下,與宮殿飛檐相連之處滿是霞光,乾清宮門的琉璃瓦頂泛着暗金的顔色。
積雪早已被宮人掃去,青石鋪成的路面躺在金光之下,放眼是看不盡的森冷。
白玉度很喜歡這樣的景緻。年幼時,母妃總是牽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從乾清門繞到坤甯門:“這是陛下與皇後住的地方,玉度若想爹爹了,可以來此處求見。”
那時白玉度不懂事,問母親:“阿娘為何不住在這裡?”
皇貴妃啞然失笑,面上卻很坦然:“以阿娘的身份,自是不能住在這裡的。”
母妃滿臉笑意,小公主卻不高興,心中想着,原來爹爹與阿娘的關系如此要好,卻還是願意和另一個女人住在一起。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乾清宮與坤甯宮之間,也還隔着長長一段路,而在白玉度心中,一直與父皇住在一起的那個女人,與陛下之間的相處也并不像她想的那般如膠似漆。
妙果偷偷往往公主的手裡塞了個米糕,恰好一群人行至養心殿。白玉度将米糕藏在袖子裡,一邊下轎,瞥見殿外還停着兩台步辇。
其中一台十分眼熟,自是李傾情的,另一台也是宮妃制式。
林絕影說過,陛下養病期間,隻有六公主與李昭儀可前來養心殿照看,此時卻分明出現了另一名宮妃。
白玉度不由思忖,是誰在偏偏在此刻前來?她是來打探父皇病情,還是……父皇此次犯病原就是她引發的?
許是見她疑惑,守門的宮人主動告知白玉度:“陛下下了手谕,主動召見宸妃娘娘,娘娘奉召前來。”
原是宮裡那位最恬淡的蔣娘娘,白玉度松開眉頭,猜疑之意簡單幾分。
步入内殿,林絕影與李傾情果然已在裡面,蔣宸妃身着淺青色大襖,褶裙是白梅提花,面色冷然。
白玉度與蔣娘娘簡單的見了個禮,立刻去看父皇的情況。
這一眼反倒讓皇上受了刺激。
龍榻上的男子面容愈加憔悴,一見白玉度,忽然激動起來,雙眼圓睜,眼珠上的紅血絲比前兩日更多。
皇帝嘴裡含混不清地喊着什麼,白玉度卻聽不清,隻覺得父皇嗓子裡發出來的聲音十分沙啞。不禁上前一步。
一雙幹枯的手從被子裡伸出,關節處青紫明顯,直直朝向白玉度,似要将她抓住。
林絕影卻忽然往前一踏,擋在白玉度身前。
寬闊的肩膀掩蓋住白玉度的視線,隻能見脖頸下方,暗藍色的綢緞比天幕還要深沉,布料下隐有暗紋遊走。
“陛下,您目前站着的是六公主,并非李皇貴妃。”林絕影的語氣很是尊敬,卻被白玉度聽出隐有不悅。
父皇這是,她認成母妃了?白玉度不由有些訝然。
“公主還是别上前的好。”李傾情在後方拉了拉白玉度的手,小聲說。
白玉度似有所感,轉過頭,看清李傾情脖子下方赫然是一道鮮明而青紅的扼痕,顯然為新傷。
方才進門時,李傾情一直将手撫在胸前,因此白玉度并未及時發現。
難道陛下也将李傾情認成了母妃,進而動手,可為何陛下想掐母妃呢?
白玉度回頭咬唇,眼神透過林絕影的背脊,思考皇帝的用意。
父皇有血脈之燥,在别人面前會展現暴虐,這點白玉度不久前已知曉。然而親眼看見有人在面前添了新傷,又是另一番心境,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心中垮塌了。
“妙果,稍後你去看看,明心殿有什麼合适的藥,都給李昭儀送過去。”白玉度吩咐道。
想了想,還是對李傾情說:“之後你若來照看陛下,都帶上我。”
隻希望看到她在,父皇會收斂些。若他不能……那她也隻能與他硬碰硬,盡量護着李傾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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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叮囑完二人後,神色十分暗淡,耳畔雙環垂髻間的銀钗梳仿佛也失去了光彩。花瓣般的唇緊抿着,倒展現幾分堅定。
林絕影見白玉度這副模樣,便知她又在發善心,暗中做了什麼決定。
自嘲地撤了嘴角。
殿下總是這樣,甚為關照他人。而對他的好,總要他自己強求來才行。
林絕影眼神一冷,掃眼看向門外的禦醫:“藥可備好了?還不快伺候陛下服下?”
禦醫立即哈腰轉身,吩咐身後端藥盤的宮人:“留意着些,仔細将藥撒出來了。”
經過白玉度時,公主問了一句,“父皇這是怎麼了?”
禦醫停下步子,答:“想來是受了什麼刺激,情緒激動。下官開了些安神的藥物,或許歇息片刻,鎮定下來,便好了。”
龍床上,陛下嘴裡仍發出“嗬嗬”的聲音,雙手本能地掙紮,伺候湯藥的宮人費了好些力氣,才使他喝完藥湯。
在場的幾人都特意垂着眼,不去直視這場面。
藥效很快就上來,不過須臾,皇帝漸漸平靜下來,阖眼似是進入睡夢。
下一刻,蔣宸妃忽然喚到:“林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