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旭臣許久不見,這次聽說他來了,我心中十分高興。我與旭臣兒時常相伴,五歲前旭臣在清王府住着,五歲後我在外祖家住了三年。
旭臣長我一歲,是我大舅舅的嫡長子,學問與模樣都是一等一的好。我正愁家中無人,冷清的很,這下有旭臣陪伴,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心裡高興,連馬車也不坐,一邊走一邊問來福:“表哥幾時來的?說什麼沒有?怎麼突然就來了?”
來福小跑跟在我後面,一邊提醒我小心台階,一邊苦着臉說道:“這都是奴才的錯兒。前些日子王爺病重,老太爺來了信,奴才忙昏了頭,給忘了。今日突然見大爺來了,奴才才想起來這回事。這都是奴才的錯兒,爺罰奴才吧。”
原來外祖來了信,我說表哥怎麼不聲不響就來了。
“那信放在哪兒了?”
來福忙道:“就放在爺外書房的描金拜匣裡了。”
我說道:“你緊趕着把聽風院收拾出來,先讓表哥安置下,所有東西都要好的,要件件妥帖,缺了什麼少了什麼你就開了庫房去取。你親自去盯着辦,若這件事再辦得不好,那就兩件事一起罰。”
來福答應了一聲“是。”趕緊帶人去收拾院子去了。
我轉到外書房,把拜匣打開,翻到下面果然看見了一封信。拆開一看,上頭先是問了我的身體,又說表哥在外遊學已一年有餘,這次上京要住些日子,言外之意還是求學的意思。信的最後,外祖問了我的親事。
看來老爺子還不知道我近來生的這一場大病。京中大儒我是知道幾個,這群人最重禮儀學問,輕易不肯和人家結交。我與他們素無往來,猛然間如何引薦呢。
我一邊琢磨一邊将信放進匣子裡,我把懷中褚祁峰的信放在書房的暗格裡,趕忙去了大廳。
旭臣顯然已經等了一些時候了,身上的外衣都脫了。我一見旭臣便笑道:“先時我與外公寫信要讓你進京,你不肯,怎麼現在倒肯了。”
旭臣笑道:“你來信不巧,先前我在外頭遊學,就是來也要等我回來。”
我問道:“此次進京,是專為遊玩呢,還是别有他事?”
旭臣道:“這次來恐怕要住上些時日,我這一年多來在外遊曆,長了許多見識學問。這次專為領略京中繁華。”
我“撲哧”一聲笑道:“别人說這話猶可,表哥自小便在京中住着,怎麼倒像是第一回來似的。”
旭臣笑道:“來是來過,但上次來一則年歲太小,二來淨治病喝藥了,哪有時間遊玩。”
我笑道:“正好,我這裡好玩兒的多,到時一定讓你樂不思蜀,荒廢了學業,外公問起來可不能怨我。”
我與旭臣說說笑笑,心中十分暢快,把我心中因為褚祁峰的事情引起的愁悶也沖淡了幾分。旭臣看着精神尚好,但眼底難掩疲憊,想來路上舟車勞頓,十分辛苦。我不敢與他久談,說了會兒話就散了。
聽風院是旭臣從前住過的院子,常時有人打掃收拾,十分整潔。來福聽了我的話,又盡力收拾了一回,裝扮的花團錦素,隻等旭臣的行李搬進來。
晚上要與旭臣接風,午膳我随便用了些,便去了外書房将褚祁峰的信拿到了卧房。我才将信放在小書房後的暗格裡,來福就進來說端王的賞賜到了。
我出去一看,廳上擺着兩個整整齊齊的大箱子。跟來的陳公公是端王的近侍,見了我笑眯眯道:“殿下說這都是今年新得的,有幾個是波斯的小玩意兒,讓王爺留着或玩或賞人。”
我連忙謝了恩,又要留陳公公着吃茶。
陳公公笑道:“王爺留茶本不敢辭,隻是雜家還要回去複旨,不敢久留,謝過王爺美意。”
我想讓兩回,陳公公吃了一回茶,我讓人封了賞銀,又着來福親自送出去了。
我讓小厮把箱子擡到我卧室的書房中,關上了門,把箱子打開。滿滿當當的古玩珍寶,裡頭有些花裡胡哨金燦燦的看着眼生的物件,想必就是波斯的玩意兒了。我在那箱子翻翻找找,果然在其中一口箱子底下看到了一個小匣子,打開一看,正是那紅錦布包。
褚祁峰甚少送我東西,此時看到這包的嚴嚴實實的小布包,還真讓我有些好奇。我打開那布包,往裡一看,一個黑色的盒子。我取出盒子,打開一看,紅色的錦緞上面隔着一塊翠綠瑩潤的玉環。
我把那玉環拿出來,對着光仔細看了看。上面花紋繁複,精美異常。大大小小的玉我也見了許多,卻從未見過這種紋飾的,難道這也是波斯進貢的?看着不像啊……我将那玉又重新放了回去,捉摸不透褚祁峰的意思,難道是他打仗無聊送我塊玉玩玩?這種不靠譜的事我和周祺做着還有可能。
我盯着盒子裡的玉發呆,越看越覺得這玉怎麼像是傳家之物。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連忙在布包裡翻了翻,什麼也沒有找到。送我一塊玉,卻一句話也沒有,真是怪事。
我拿起那盒子又看了看,突然發現盒子中的錦緞下面露出一點白色,我把錦緞和玉小心的拿起來,下頭藏着一張紙,疊的整整齊齊。我把紙拿出來,展開一看,上頭寫着筆力遒勁的八個大字,正是褚祁峰的字迹“玉環贈君,生死不離”。
這兩句話也不押韻啊。他都要尚公主了,還跟我這兒整這幺蛾子呢,這個渣男。
我把玉塞進盒子裡,“啪”的一聲蓋上了盒子,把它塞在了暗格裡。
晚上我與旭臣把酒接風,從詩詞歌賦談到風俗文化,一路都是旭臣在說,我肚子裡的那點墨水,能跟上旭臣的思路就不錯了。旭臣博學多才,口才也十分了得,将路上的奇聞逸事說得十分生動。往日我聽了這樣的故事一定興緻高昂,今日不知怎麼的,時不時的走神。
旭臣說得興起,一杯一杯接一杯,倒比我先醉了。他臉色坨紅,盯着桌上的酒杯看了半晌,默不作聲。就在我以為他要倒下的時候,他突然出聲。
“我看見了褚祁峰。”
“什麼?”
旭臣因為我的緣故,對褚祁峰十分讨厭,從不提及他的事情。乍然從他口中聽到褚祁峰的名字,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旭臣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自顧自說了下去。
“我一路從南往北,路上見識了許多新奇的事物,你不知道我大齊的河山有多美。過了南邊我到了中原,一派平原,我從未見過那麼平整的土地。在到北邊,就聽說要打仗了。先時誰也沒有注意,邊境摩擦不算什麼,他們都習慣了。我在那裡住了三個月,連我也習慣了。後來一天晚上我去城裡會友,與友人談到夜深,談得高興就住下了。一連住了三日,到了第四日的時候,就聽說打仗了。
一夜之間流民就全部湧進了城裡,路上到處都是乞讨的人,你随處可見臉上帶着血污、缺胳膊少腿的人。老人和傷殘的人先死去,接着就是孩子。路上死人太多,官府就讓人去城外挖坑埋了。起先是石碑,後來是木碑,後來連碑也沒有了,再後來,沒有了墳,隻有了坑。
夷荻一路擄掠,欲向關内挺進,我們這個鎮子因禍得福,沒有被清洗。我在那裡住了一個月,最難捱的時候吃過死老鼠肉。”
說道這裡,旭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面色沉冷,臉上的表情顯然是陷進了某段不願想起的回憶裡。
“再後來,我的朋友也死了。他和我一樣都是遊學在外的人,家中有老母嬌妻稚子,他死前把他身上最後的一點錢和一封信交給了我。我們從前就約定好,若是有人死了,活下來的那個能走出去的話就去對方家裡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