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斯正色:“如學生哪裡沒做規範,請老師無需遲疑地教誨指正。”
輪到亞圖摩斯也收起輕松的表情,一邊打手勢往視線彼端攏作一團的白影指示,“殿下言重了。”
接下指令,拉米斯重新攥緊拇指寬的皮缰,駕馭戰車沿業已被銅輪軋出多道重影的車轍前行,不消時,雙馬八蹄就随馬缰的揚落快跑起來。“亞圖摩斯老師盛名久傳,來到學校教體術中的戰車課,大家全高興壞了。”
“是我的榮幸。為帝國作育棟才的法老學校,連尼貝特梅斯大人和謝努菲爾大人都饞着想取代我前來。”
同學們因急馳戰車的喧嘩雀躍的姿态逼近眼前,幾經迴轉的思疑開誠曝光:“老師,荷魯斯之路,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亞圖摩斯微怔,習慣了夾帶燥悶的風中定睛白巾掩住罕見金發的少年,忽然間,那半晌前不應有的遲鈍似乎有迹可尋,但此刻高照的神光蒙蔽了冠檐陰影下的神情,他釋然地提供了參考:“一個不得太平的地方。”
深冬的天之鐮,鐮刃向西而鐮柄向東,塞特神的克佩什如同蒙鞘封藏的劍。
她那一晚說的喻言,他記憶猶新。
而自己緊接回應了什麼?
——劍的意義就在于狩獵。
“‘隻要能以最精準的角度擊落北方之鷹,鞘的封藏反而保護劍刃充足地養精蓄銳’。”
回憶中未受夜風搖擺的宣言同此際自己單調的聲線重合。握着匠工出色的銅劍鞘,在鋪展繡着植物和女神圖紋的亞麻布的厚重金床上轉換過數個姿勢,最終還是回到了從小就有,到爾今仍沒有真正戒除的側躺睡姿,曉蓠曾開他玩笑,打趣若蜷縮起來就像一隻上了陸地的蝦。
他是王子,是王儲,拉米斯比誰都清楚,不可以繼續這樣。那該怎樣?勒令訓練自己不再側睡,不再頹靡,不再……
茫然的視野角落劃過金色蓋面裝飾着同材質睡蓮花冠薄片充當手把的圓柱形香杯。
啊,本應在第二天晚上送出去的某種意義上的回禮,現在卻不知何時能交到收禮人手上。
“喵、喵……”
未得他指示不能有侍仆逗留故無比安靜的房間,一響起這進駐了北殿五天的貓叫,霎時便能引人找到它的源頭。
一隻猶如從雙眼淌下兩行黑淚的小貓,正确地說,是一頭獵豹幼崽。
接受過卡德姆的馴化,小豹沒有試圖跳上身為主人的他的床鋪,可是拉米斯仿佛本能驅使,一下放開了嵌套一體的銅劍銅鞘,坐起身,伸出殘留着麻木感的手抱起了缺乏攻擊力的小東西。
“安珀,怎麼了?”
“喵,喵喵!”
他不是經過嚴格修習的祭司,聽不懂動物的語言,對幼豹的叫聲行為惟有半猜半推究,将他完全摟進懷裡,不禁放松地撫摩那軟呼呼蓬起的鬃毛:“想我陪你玩嗎,還是也在找那個把你帶來這裡的女性?母後告訴我,她最快兩年就會回來,轉交我的信中卻沒提她的目的地。安珀,安珀,你的名字是她起的,我不了解含義但覺得很好聽,就直接用上了……
“你說,她會喜歡嗎?”
話音到最後,像哽在了深喉無法成言。
突然,安珀由他的臂懷鲇魚般滑脫了出來跳到地面,拉米斯猛一驚,未來得及查看,注意力被門口方向吸攫過去。
“父王。”
來者是黑土地與紅土地、河谷帶與三角洲的兩土地之主,登基四年的法老門瑪特拉王。拉米斯有點理解為什麼安珀霎時如此大反應,這是弱體遭遇強者時的正常避害表現,凡人迎面神明尚且俯首低腰,況且一頭還不滿半歲的小獸。
随侍女官等按這大殿主人的規矩停駐在主廳,作常裝的塞提乍一眼掃過,倒映着起身行禮的次子的狹眸裡柔和就斂隐了三分,“今天的戰車課感受如何?”
拉米斯摸不準父親的用意,然而不影響他實話直說:“分心在戰場是大忌。”
出乎意想的答覆。微揚起的眉頭須臾平複,毋甯說這個回應是标準的,必然的,塞提稍探手,無聲拿起床沿的連鞘克佩什,“學會這點,你上戰場至少不會身首異處,同時,你不是隻為了屍體完整才成為戰場的一份子,拉米斯。”
四周的空氣凝固起來,在他留意到之前,已屏住了神息。
“随吾踏破阿莫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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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猶比、阿莫爾,自圖特摩斯三世揮師北征十七次便帖帖服服歸順凱姆特的三個西亞地區,直至阿肯那吞的王朝沒落,都是帝國的新州省,附屬城邦數百座,連彼時剛冒頭的赫梯也不敢吱聲老實向千哩外的黃金隼鷹進貢,無它,曼赫珀魯拉王的精良大軍幾度蕩平最接近赫梯南大門的港口大城烏加裡特,兵臨阿拉拉赫。
作為一個來自南方的旅人,能深入奧倫特河的輕松方法就是混進一支遊商的隊伍。是“同”鄉最好,她知道遊牧出身的柏柏爾人中常見優秀的近東商隊,遇不到機會也沒關系,隻要遊走在迦南,總會碰見北上的商隊。赫梯經過皇帝蘇皮路裡烏瑪的東伐南戰,早已今非昔比,他的繼承者……穆爾西裡二世穩妥地守護了疆域之餘,在位期間加強了奧倫特河上遊的聯盟戰線。一個大國的穩定自然促進内部的消費需求,無數小國商人瞄準了低買高賣的盈利商機,蜂擁湧向新的黃金之地——高原鐵鷹的巢穴。
為了計劃如期推進,照舊獨自遠遊的她保持單人行是明智的舉動。
帕拉米蘇登基時年歲已高不可能進行什麼實質性的軍事行動,但塞索斯踐祚頭一年便繼承霍倫赫布的強軍風格,兵鎮利比亞過境米吉多,那都是會随風占染鷹羽經眼線映入鷹目的狼煙,曉蓠不認為和集合離開凱姆特的哈梅修卡一行過從太多化身他人眼裡的活标靶是件好事。
雖然她明白了為什麼還不到五旬風時節,卻特意要在白牆港換單桅船。
三角洲河網發達,水鳥衆多,支流與支流之間輕易就發展出伴水而生的城村。基于面向貿易船貨船往來的大綠海,倚靠陸上的通商官道荷魯斯之路,越往北的州省,越看到居民面上的朝氣和稀松平常的外國人,膚色、語言、穿着,應有盡有。
大群的白鹮在前方的水邊上空飛舞,廣闊的聖河下遊來到低緩的沖積平原堆出一塊塊小沙洲,野鴨遊弋莎草盎然,兩岸打漁的、浣衣的、汲水的人影絡繹不絕,在閑恬的自然綠景中流動着質樸的人間煙火,猝然,一頭鳄魚冒頭,聚集淺灘的灰鶴傳出拍翼聲一片。
“看來習慣了。”
曉蓠目不轉睛:“習慣什麼?”
來人順着她的投視笑睨鳄魚空手而歸,“不速之客。”
“你的‘殿下’可太寬容了,竟不責罰他的仆人出言不遜。”
一聲輕笑升起,曉蓠覺得不對,轉過了頭,旋即,笑聲的源頭開口:“不會。我們很親。”
目及高大身影旁的男孩,她不禁上身微後仰,視線從十六歲少年的笑容挪向邊上夷然自若看戲的哈梅修卡,一頓話轉了轉果斷吞回到肚子。“我和你們到辛提比就會分開,一期一會并不需要太放心上。”
“一期……一會……”阿姆魯赫力咀嚼着這個詞,像不谙世事的幼童天真反問:“曉蓠小姐何以确定我們不會同路呢?”
曉蓠警覺。為了減少交集她的确沒有主動過問關于這一行主仆的事,一開始隻把他們當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從她無意聽到的對話,大概能猜出面前的男孩是某西亞小國的皇親貴族,以哈梅修卡帶有大綠海沿岸的人種長相特征判斷,很大幾率他們就是來自原阿莫爾州的人。
想着,她幹脆攤開來說:“你們幾位不是着急回國嗎?走陸路若不抄近道,一頭半月才走出迦南再平常不過,但如果走大道,碰上盜賊的可能就會增加。而我沒有轉海路的打算。”
哈梅修卡低笑了一聲,“被你看得這樣通透真令人不快。”
曉蓠表情未變,好心代為總結道:“所以我和各位就在明早分别吧。”
一錘定音,阿姆魯赫力露出遺憾的神色,哈梅修卡眸裡的玩味卻益發顯露。
如她出發前的推測,哈比尼是一個家底不俗,在自由民中說得上位列中遊的普通人,他能擁有兩隻船,其中的帆船規模達三十呎長十一呎寬,并有十名包括奴隸在内的船員負責雜役便是有力的證明。
在低矮的的船艙房間,曉蓠整理着自己的布包跟卡埃給她增添的負重,翻出了卡埃藏在乳香雪花石罐裡的信物,一個和乳香塊幾乎一色的蜜蠟飾件,瑩潤的表面刻制了安卡符浮雕。在查看發現的一刻,她就明白,這是卡埃确認她安全下船的主動手段。
等把蜜蠟交給哈比尼,下船後先到城中的商人公會和名為柏柏爾之家的族群聚區看有哪些計劃近期到北迦南的商隊。
這艘帆船已具備航海機能,不過到底是解決平民間的渡船需求,艙内設計布置簡單,徒有一摞莎草稈一張折疊方凳提供使用,但對就着船篷環境梗腰睡了兩晚的她來說,眼下有草墊充當軟卧已感激涕零,閉上眼一會便沉進了夢鄉。
夜裡黑土地的溫度急降,待到太陽再次升起氣溫方迅速攀升。在這種陌生又不安定的環境,曉蓠很難睡踏實,稍有動靜就會轉醒。
進門的腳步聲不消時欺近至跟側……
捎着一身清冷水汽的氣息徐徐壓下。
曉蓠抽出藏在褶裙下的匕首揚手一記格擋,和警告。
當視野清明,借着天花闆的窗隙采光,她認出了不速之客。
“不打招呼就夜訪閨閣,哈梅修卡先生未免出格了吧?”
哈梅修卡低俯的身形恢複挺直,昏暗的房間響起他揶揄似的定論:“你的腰衣下果然有武器。這也是很多大膽的凱姆特姑娘的平常裝束嗎?”
沒有應付他言語遊戲的心情,曉蓠從草稈堆站了起來,手上匕首未收,“深夜來訪不會就是為了查證我有沒有自衛能力吧。”
面對不友好的表态,哈梅修卡自覺退後了一步:“說對了。如果剛剛我的接近沒有招緻你的反應,我并不會有任何行動。”
“那現在呢?更想邀請我到你們的母國一遊?”
“為什麼抵觸?難道你的目的不止是到其他王國遊覽?”
曉蓠一頓。
哈梅修卡眉間輕挑,“猜中了?”
她歎了口氣,靠着草堆坐了回去,“我反過來問你,為什麼這麼執着?假如我沒想岔,你的主人是質子吧,然後你們之所以急着回鄉,是國王因故遴選繼承人,你們殿下就算當初作為質子被舍棄希望渺茫,也不能放過一線可能?”
莫大的震驚,哈梅修卡垂放身側的手抽動了動,不自已捏成拳頭:“你是什麼人?”
“一個爛好心的人。”曉蓠當然不會回答他,瞧着他快要跟周遭投影融成一體的陰沉臉龐,她以麻利手速把出鞘已久的防身匕首收回短裙下:“所以我更不會摻和。我們都有各自的目标。”
海鷗的鳴叫拂過遠方海面上的雲翳,夏季的陽光傾情鋪灑極目可眺的地中海,水清見底的無邊綠波教踴躍的碎金點亮,映襯海畔塗制壁畫的潔白屋群,使她偶爾産生時空錯亂的感覺,仿佛前一腳還在黑地文明蓬勃的土地上,後一腳踩進現代郵輪穿梭的阿拉伯港。隻是她此時無心海濱美景,因為由城首至城尾,一旬過去,她尚未打聽到任何籌備出迦南的商隊。
若情況維持,她需要繼續北上,孤身踏足荷魯斯之路。
“走吧,蒂尼。”拉着下船第四天從阿蒙神廟換取的棕紅色母馬離開城東唯一的柏柏爾之家,曉蓠朝驿棧返回,“事不過三,下次要是再無功而返……”
盯着斑駁地面自言自語的她被平白杵在前方的影子牽起視線。
撞入眼簾的人和情景令她不解。
“阿姆魯赫力?”
邊上的街道站着哈梅修卡等三人外加三副新面孔以及兩頭單峰駝的束辮男孩,随她的注意轉移上前了兩步:“曉蓠小姐,我雇用了一支北上的商隊,你願意加入嗎?”
實在是沒必要。他們當時沒有反駁她走海路歸國的推斷,現在卻大費周章從柏柏爾人的聚居點雇商隊,耗時呢?突發變故呢?這些因素都被抛棄不顧了嗎?亦或者,這個以“阿姆魯赫力”自稱示人的少年,在放手博取更大的籌碼?
還有那兩男一女,與其說是商隊更像請了幾個護衛……
目光回到短暫浮現故人的幻影的男孩面上,所有疑惑收束成一道提問:“目的地是哪裡?”
“阿穆路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