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南街的小月巷頭住着個乞丐。
他出現在這裡好多年了,白天會被驅趕,他就四處遊蕩,入夜就回來巷子裡,蜷在牆角睡覺,大概是因為這裡擋風,管街卒吏也必别處的多幾分恻隐之心,晚上不會再趕他。
今夜,他依舊是摸着黑回來的,卻難得沒有默默躲去巷子裡,反而慢吞吞走向了不遠處還亮着燈的酒棚子。
店是城裡的沽酒老店,白天沽酒,晚上則支起夜攤擺上桌椅,賣些零酒小菜,天氣暖和時生意極好,隻是近來秋意已深,夜風寒涼,難免也就冷清起來。
他踟蹰地站在外頭,沒有走進棚子裡,隻眼睛往裡面張望着。
今天有個好心人扔了他五文錢,他想來買一碗酒。
這對一個乞丐來說實在太奢侈了,五文錢可以買十個白面饅頭,夠頂他好幾頓。
可他真的很久沒有喝酒了,如果現在能有一碗酒,讓他就地死去,他都甘願。
小二在櫃台後頭打瞌睡,聽見聲音擡頭,見是個乞丐要買酒,嫌惡地揮着袖子呵斥。
“不賣不賣,你别進來啊!髒死了!快走快走!”
乞丐無措地站在外頭,舍不得走,小二見他杵着不動,伸手就要去拿掃把。
一個聲音在此時響起。
“拿給他,算在我賬上。”
小二一愣,看向今夜店裡唯一的客人。
那是位女客,已經一連好幾個晚上獨自在這裡喝酒了,每次都坐同一個位置,點店裡最烈的酒,短短幾天便成了熟客。
小二放下手裡掃把,神色猶豫,按說是不該駁了客人面子的,但他幹幹淨淨的攤子,要讓人家看見碗給乞丐摸過,會影響生意的。
那女客見狀,向人扔過去一錠銀子。
“若有其他顧慮,換成費用,我一并出了。”
小二喜笑顔開接下銀子,好嘛,客人大過天,有錢就是爺,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稍等,馬上去給您盛酒。”
乞丐沒想到會有這種發展,但能有口酒喝,就已經很好了。
他很認真地跟那位客人說了聲“多謝。”
沒多會兒,小二端了碗酒出來。
他雙手接過。
夜風冷峭,他就站在風頭裡,小心翼翼地、很珍惜地一口一口喝掉了碗裡的酒。
他将碗遞回,小二擺擺手說不必還了,拿走吧。
心知這并非出于什麼好意,對方隻是嫌棄他用過的碗罷了,反正也有人替他給足了錢。
但乞丐沒覺得有什麼,這樣的态度這些年他早已習慣,這位店小二已經算很好的了,以前二話不說就叫打手把他打一頓的,也不是沒有過。
他收起碗,再次向店裡那位客人道了聲謝。
深秋難得的這一碗酒他已經喝完,一刻快活轉瞬即逝,他該回巷子牆邊去了。
那位女客卻在此時叫住他。
她問:“酒好喝嗎?”
他點點頭,因着對方吩咐,小二沒有給他打店裡最便宜的那種酒,若隻憑他那五文錢,這酒莫說是一碗,便是一小杯他也買不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喝過這麼好的酒了。
她又說:“你若肯在這裡坐下陪我慢慢喝,你要喝多少,我都請。”
乞丐呆住了,心動是一定的,卻也不敢貿然答應。
許是看出他猶豫,那女客寬慰道:“不必多慮,夜深露重,我隻是想找個人陪我一起喝酒罷了。”
片刻之後,店小二又捧走了一錠銀子,乞丐還是坐進了酒棚裡。
酒棚内酒氣飄散,比外頭香,也比外頭暖和。
桌上端來了新暖的一壺酒,乞丐拘謹地給自己倒了一杯。
他看了她一眼,正要喝,手邊被推來一雙幹淨的筷子。
她道:“空飲傷身。”
他頓了頓,隻好放下酒杯,拿起筷子。
其實,他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秋收冬藏,臨近秋末,城裡肯讓他幹些力氣活的工頭都已收工,今天揣在懷裡的這五文錢,當算是他近來最富有的一回。
可他還是想拿它換酒。
真是無藥可救。
他低頭吃菜喝酒,那女客沒再說什麼,隻是端着酒杯靜靜看他。
乞丐并不在意今日這一頓是對方善心憐憫,還是别有所圖,他如今一無所有,随波逐流,本就是活過一天算一天,哪怕斷頭飯他也會照吃不誤,卻唯獨不願意被過分關注。
正如他分明手腳俱全,卻隻在不得已時才去做些維生活計,大多數時候都隻是蜷在牆角,他可以不吃飯不喝水,隻希望誰也别看見他。
但此刻有目光落在他身上,讓他酒含在嘴裡,都像針紮。
女客回了神,察覺到他不自在,便主動移開目光,去看天上月亮。
乞丐這才松緩了緊繃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