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是不假思索:“會點傍身的功夫總是好的。”
傅行空皺了眉頭,摩挲着手中酒壺:“我始終覺得,有功夫的人,總是比沒功夫的人更容易沾惹是非。”
關钰淡淡道:“世事難料,很多時候身不由己,有掙紮的本事,總好過手無縛雞之力。”
說完,她又歎了口氣:“何況他與我一處,如有萬一,也很難不受牽連。”
聽出她話中兇險,傅行空忍不住側目。
她與他對視,輕笑道:“何必驚訝,我上次就說過吧,我的麻煩未必比你少。”
所以那時她說自己遠行不放心,希望留他在玉園幫忙看顧,也并非全是托辭。
上一世她被抓走後,那幫人為避免消息走漏,曾窮兇極惡撲殺與她相關之人,玉樓作為江湖組織不乏高手,姑且還有自保之力,玉園卻不過是她所居之地,内中人對她真實身份和所作所為一無所知,竟也平白遭受劫難,無一幸存。
如今随着她的計劃逐步執行,對方終有一天會察覺到蛛絲馬迹,她是陽謀不錯,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牽着對方鼻子走,假如在事成之前對方先一步找到她,當年的結局未必不會重演。
人力有盡,她已沒有更好的辦法,雖有一世在前,也無法全盤掌握局勢,她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傅行空見她自嘲,寬慰道:“事在人為,我雖未親見,也知你應非尋常高手,總能比旁人多幾分自如。”
“我?我可算不得什麼高手。”關钰失笑,兩輩子活到如今,她自認别的本事沒長,倒是最有些自知之明。
昔年父親曾評價過,于武之一道她天賦有欠,悟性不足,雖單憑着過目不忘的本事強記招式照本複現,倒也已經能勝過大多數人,隻是終歸難成大家。
父親的眼光無疑極高,能得他一句不吝誇獎的,那麼多年下來也隻得一個傅行空。曾經年少的她自是萬分不服,不過後來事實證明,确實如此。
“倘若有朝一日我能成事,也不過是仰仗于它罷了。”低頭間,她掌心撫過身側長刀。
注意到身邊人看過來的目光,她将之解下,遞到了他面前。
傅行空隻是好奇,本無意取要,劍于劍客是掌中之魂、身外之命,刀之于刀客也是同樣,更别提是這樣一把被主人家如此重視的刀。
可此刻那人靜靜看着他,他未能親見被面具遮擋的眉眼輪廓,卻從那目光中覺察到一種奇異的執着,他習慣了對方素日裡從容持穩的模樣,一時有覺新奇。
他把這理解為一種刀客對于至愛之刀渴求被認同的迫切,鄭重将之接過。
傅行空有許多年沒有拿過兵器了,那刀甫一入手,隻覺沉重冰涼。
而關钰就這樣看着,看着這個曾經被她用這把刀殺死的人,穩穩地拿起了它,就好像一種打破既定命運的儀式。
這是一柄黑鞘環首刀,刀鞘簡單質樸,沒有一絲花紋,出鞘時無聲無光,那刀身筆直,同樣漆黑無紋,僅一道血槽貫通上下。
比她冷,也比她肅殺。
傅行空難免詫異:“好罕見的刀色,不知出自何方名家之手。”
遇襲那一夜他也曾見過她拔刀,可惜未能細觀,如今一看才覺奇異。
兵器屬金,光澤難免,但這把刀卻不同,即便此刻立身于月光之下,竟也不曾染上半分光輝。
關钰輕聲道:“西陵關家。”
其實沒什麼好意外的,當年的西陵關家乃鑄師世家、煉器名門,現存的天下神兵,幾乎一半都出自關家冶兵坊。
傅行空目光落在手中神兵,他也曾有過一把關家出品的絕世神劍,出自他的義兄、也是當年關家最好的鑄師之手,隻是最終被他親手折斷,沉沒在了天門峽下的濤濤川流之中。
深吸一口氣,他抛去舊思,指腹撫過刀身,忽在接近刀柄處發覺異樣。
微如發絲的古篆筆劃,若不細察,很容易忽略。
傅行空仔細辨别那兩個字:“渡羅?是它的名字嗎?”
關钰本在喝酒,聽他此言,愣愣看過來。
她舉刀對月,刀身通體無光,卻隻那筆劃極細的兩個字能隐約映亮。
而她确信原本這刀上絕無任何字迹。
隐約明悟到什麼,她眼眶微微一熱:“是,是它的名字,取‘殺渡閻羅’之意。”
真好啊,你也喜歡這個名字,是嗎。
月落烏啼,酒酣人笑。
有人乘興在月光下舞起刀,一招一式皆有迹可循,闆正肅殺,揮灑成一種置之死地的決絕。
傅行空放下喝空的酒壺,收回自己先前那淺薄的想法,他原本覺得這不像是對方會用的刀,畢竟他總見她淺笑,淡雅持重,溫和從容。
但這一刻見她舞起刀來,方知那原不是她,或者說,不完全是她。
長夜未盡,但終有黎明,若我醒于長夜,便往黎明追去。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
啊。
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