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皇帝臉上挂着笑意打斷他與她的争執,并且欣然應允将她納入後宮時,他真以為自己能得遂所願,飛黃騰達。
下一刻,則墜入深淵。
“你既将霜晚獻給朕,想是覺得朕這裡是個好歸宿。本朝承自前朝,後宮男女妃嫔皆容,先帝亦曾有男妃數名,朕……”年輕的皇帝聲音帶笑,眉眼間卻是一片霜寒,冷如刀鋒,“……的南風苑尚是虛設,宋珮,朕就賜作你的歸宿,你看可好?”
天子之命,豈容他有拒絕的餘地?
不等他回神,他便已被強行架入皇帝随行的車駕之内,再未見天子一面,他苦苦哀求皇帝身邊的親信内侍方墨,皇帝這才開恩,讓他臨去前得以見父母和妻子一面。
彼時情形,鮮明如昨,那震驚與屈辱,仍讓他在這無眠的長夜禁不住渾身發顫。
幸好,皇帝隻是有意羞辱,并非真相中了他,再有三個月,便是入宮一年,他就像是被頑皮孩童偶然拾起帶回家中後又置諸腦後的蛙鳥,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自生自滅,暑往寒來,蹉跎餘生。
他倒是想不到,這才生出讓小安子另覓高枝的念頭,機會就在兩日之後從天而降。
那日天氣晴朗,天藍如洗。
小安子的病情大有起色,太醫的方子效果極好,他原以為禦藥房看着這些價值不菲的藥材要為難他一番,但興許是那處已得了吩咐,照方抓藥,并沒有短缺。
躺了兩日,終究是孩童天性活潑好動,再怎麼也不肯躺着靜養,非要下床幫忙做活,他阻攔不住,又深知“病去如抽絲”的道理,也不讓小安子勞累,與他一道從屋中搬上兩張飽經滄桑的木桌椅,擺在院中,在桌子上鋪開書冊,招呼小安子過來認讀習字。
陽光正好,灑在院子的青石闆上,透過枝葉的縫隙,斑駁地撒下溫暖的光點,兩人便在這和煦的秋陽下,一個認真地教,一個專注地學。
他入宮時幾乎不曾攜帶任何私物,隻倉促間讓妻子送來幾本原先在案頭的書卷,數月之前,他見小安子滿臉敬畏地看着默默閱讀的自己,也不知由何而生出的心血來潮,便開始教這小太監讀書識字。
深宮之中,縱有經世之才,亦是徒勞,更何況隻是粗淺地認些字,讀懂幾個句子——他也知道毫無意義,但既然小安子求知若渴,他也樂為人師。
範公早就回屋打盹去了,于是當方墨踏進這院中時,誰也沒有留意到他。
他不知道方墨什麼時候來的,但當他一擡眼,驚愕地發現皇帝最信任的心腹就站在不遠處,默不作聲地打量着他們。
方墨約有三十開外,面容冷峻,人如崖邊孤松,又似随形之影,聽說原是如今太後寵臣,皇帝立為太子之前就已經陪侍在君側,前朝後宮,唯有此人是同時得了太後與皇帝這對天家母子信任的人物,現在這幾乎如皇帝一般遙不可及的人倏然孤身一人出現在自己堪比冷宮的院内,他壓着忐忑,急忙上前行禮。
方墨的身份尊貴,朝野側目,待人接物卻是内斂矜持,還以一禮後,向他開口道明來意:“奉陛下之令,來看看宋君侍宮中的内侍可有好轉。”
他心中疑惑,不明白皇帝怎麼還記得這事,但依然叫過小安子,讓他給方墨磕頭行禮,方墨颔首以對,看了看小安子,又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如此便太好了,奴即刻回去向陛下禀報——陛下還有關照,君侍在這宮中若還有什麼需要,請與奴直言。”
這下子,他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心中隐隐泛起的,卻仍是不安,隻轉眼瞥向侯在一邊的小安子,又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便屏退了小安子,向方墨道:“方公公,微臣卻有一事央求,請公公幫忙,将小安子……另做妥帖的安排。”
方墨挑眉:“君侍何意?是嫌那小奴才侍候得不夠周道?”
他稍一躊躇,想到此人在他離家之時肯為自己向皇帝求情,應該是個通情達理之人,便将小安子受傷的緣由坦誠相告,接道:“微臣并非為自己受尚宮局冷遇心懷不滿,方公公是清楚微臣入宮始末的,但小安子年紀尚幼,機靈懂事,又有忠義之心,若能得公公成全,給他找個更好的去處,想來日後在這深宮之中,也能有所作為。”
方墨沉默了半晌,問道:“君侍的意思,是讓那小奴才去跟個能在宮裡說得上的話的主子?”
他低頭:“是,還勞公公費心。”
“奴做不得主,”方墨卻斷然搖頭,“君侍可願奴轉告陛下,由陛下定奪?”
“這就不必了,”他連忙拒絕,讪讪一笑,“陛下日理萬機,萬不可被微臣這等草芥打擾。”、
方墨看着他,口氣居然軟了下來:“這事不急于求成,假以時日,興許能有轉圜的餘地,宋公子既已開口,奴自會留意。”
聽方墨改口用上舊稱,他竟是眼眶一熱,百感交集,朝方墨深深一拜,喉間竟是哽咽:“多謝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