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這位小公公是風邪入體,又兼驚懼傷神。”中年太醫把完脈,瞥了眼漏風的窗棂,“得用麻黃湯發汗,輔以安神散調養。”他邊說邊在硯台裡碾開墨塊,寫了張藥方,交給宋珮。
他接過,仔細看過,與那醫士先前的方子相較,多出了一些補益固本的藥物,心中感激,向太醫長施一禮,“謝”字剛出,那太醫已擺手道:“君侍不必多禮,陛下的仁德,臣豈敢不盡心力?”
言下之意,若非皇帝親令,這宮中命如蝼蟻的小太監又怎麼能勞動得了這位五品太醫的大駕?
對方如此直白,他唯有将原先的話語咽下,轉而堆笑:“既如此,微臣送太醫出去吧。”
太醫搖頭,先是道“不勞君侍”,轉身欲走,又再次回頭,不無猶豫地壓低了聲音:“君侍,臣與令尊宋公早年頗有淵源,令尊曾對微臣的子侄有相助之恩,微臣一直銘于肺腑。所以今日這話,本不當臣來說,但君侍既已入宮,這後宮之中,獨仰帝息,君侍若要庇佑他人……”
話倏然頓住,太醫眼珠轉了轉,似又不經意問:“君侍可知太醫院廊下為何會種有大片忍冬?”
他一愣,不明所以:“因其耐寒?”
“非也,乃因其藤蔓最懂攀附。”太醫朝他行了個禮,“君侍珍重,微臣告辭。”
目送太醫離去,他在原地怔然無語。
範公出來,告訴他适才太醫留下了一個青瓷瓶,囑咐讓小安子今夜服下,明日再讓禦藥房送藥過來。
他收回心神,回屋親自給小安子喂下藥。
小孩子無精打采,虛軟無力地靠着他,迷迷糊糊地喊着“娘”,他心中黯然,凝着小安子蒼白的病容,輕歎口氣。
範公上來,說飯菜已備好,請他用膳。
依然是入宮以來最常見的稀粥、腌肉和炖菜,他沒有絲毫胃口,但自己若一口不吃,範公也會因顧忌而跳過這一餐,他勉強喝了點粥,心思卻到了别處。
“範公,”心思千回百轉後,他放下筷子,沉吟着向下位的老太監道,“日後這宮中,興許隻得你我相依為命了。”
範公擡起臉,褶皺叢生的臉上露出了然的神情:“主子是不打算讓小安子服侍您了?”
他低頭,慢慢地道:“藤蔓需找高枝,方有出路,小安子還那麼小,沒個倚恃,怕是難捱。”
老太監半晌沒吱聲,默默地又給他盛了碗粥,捧到他跟前,才說:“主子,眼下的事,先吃飽了。”
是夜,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閉目假寐,偏生眼前紛雜,時而老父面如死灰,時而娘親倉惶飲泣,嬌妻的淚眼婆娑,還有她萬念俱滅時含淚的冷笑——多少年未見笑靥,她的眉間始終鎖着化不開的霜雪,眼波流淌着散不去的愁霧,如今她已因自己的可笑之舉陰差陽錯成了高高在上的淑妃,更是得以孕育龍嗣,不知道在皇帝的身邊,她是不是終得綻顔?
皇帝。
他不覺在床上握緊了雙拳。
少年天子,龍章鳳姿,颦笑之間,貴氣天成,衆星拱月,人人争相邀寵,卻在那時,将目光落在了猶如空谷幽蘭的她身上。
憶及那日情形,他仍五味雜陳。
她美得像天邊一彎寒月,超凡脫俗,清冷孤寂,柔弱堪憐中,又有着難以言喻的疏離與堅韌,他的母親曾經不無惡意地謂他,那麼一個弱不禁風的薄命女,瞅着便是福淺的苦相,如何當得宋家主母?
原是不願信的,情窦初開那一年,他就憧憬與她共結連理,即便在她家族遭逢巨變,他不顧一切地救下了她,護在翼下,本也存了一生一世作她歸宿的心念,那些年裡,她凝向他的眼眸中,也曾藏有星光般的希冀,又是何時熄滅的呢?
事到如今,他怪不得父母生生從中作梗,以不孝之罪迫他就範,怨不得明媒正娶的名門之女視她作奴婢時有苛求,所有一切,不過源于他的無能。
他無力出仕離家盡忠帶她遠走高飛,也無法攬金抱銀為她備足調養身子的珍貴藥材,好讓她能誕下一男半女以得安身之所……他全做不到,隻有讓她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她忍了,受了,逐漸心如枯槁。
皇帝眼中的好奇與探究,鼓動了他的野心,趁着皇帝夜宿宋家,他誘她喝下春華萌生的迷藥,悄悄将她送上皇帝的龍床,一切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