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濟依言上前診脈,片刻後開出一方,交予阿青。他目送周太醫離去,心中暗忖:此人雖允,步步藏鋒,藥中若有異,須明日細察。
殿門輕合,殿内重歸寂靜。
他看向窗外殘雪,目光漸漸迷離。
那夜紅梅叩開的不僅僅是宮門,少年天子鳳目幽深,笑意清豔,将他攬腰入懷,附着他的耳問:“愛君可知,雖同為皇嗣,托生母腹,卻大有不同?”
他隻當皇帝所言仍指皇長女為淑妃所生之事,不想皇帝卻低聲輕笑:“朕與朕的明珠,到底是骨肉至親,命途倒是何其相似。若說不同,興許便是朕已成他人掌中之棋罷。”
這話隻聽得他心頭大駭,猛想起範公所言的“宮中之虎”,不覺身子一僵,後背竟是沁出層薄汗。
皇帝凝着他,目光沉靜,似笑非笑,言語中盡是揶揄:“愛君怕了?”
“陛下……”他想以臣禮回複,皇帝的雙手卻纏在了他的腰間,他隻好就着這不倫不類的姿勢,輕聲應道,“微臣若無陛下護佑,早已成宮中孤魂,何敢言怕?淑妃娘娘……娘娘蒙陛下垂憐,誕下明珠,微臣唯願此局棋中,陛下與明珠皆為執子之人,而非他人手中之棋。”他語氣低緩,目光微垂,話雖平靜,決心卻已在其中。
皇帝聽罷,卻是半晌不語,一時室中靜寂,唯餘兩人心跳交疊,似近似遠。良久,皇帝才一手輕撫他耳際,輕聲歎道:“棋局未定,愛君既是有膽有識之人,不妨與朕一道,且行且看。”
他的耳尖落在皇帝的手指之間,酥癢難耐,直至如今,他也不由伸手摸着自己的耳廓,觸手微熱。
那夜紅梅暗香浮動,他步出養心殿時,心中已定:明珠之厄,宮中之虎,皆不可不查。況淑妃曾是他紅顔知己,縱使他負她在先,她仍情義不改,此恩此情,愈令他無畏此局,隻盼明珠無恙,棋盤翻轉。
次日晨,天色微明,他仍着一襲素袍,未事先知會李全,徑直攜周濟往太醫院藥庫而去。阿青低眉随行,手中緊攥一卷藥方抄本,那是昨夜他借燈細研所得——淑妃早産前,太醫院開具的安胎方子,皆是當歸、黃芪之類補氣養血之藥。然他翻檢舊卷《藥經撮要》,得知若欲緻婦人滑胎,紅花、桃仁等活血之物,或為暗藏之機。他心中暗定:今日當重查此數味,看有無異處。
藥庫門前,周濟腳步微滞,低聲道:“君侍來得匆忙,李公公未至,如此查藥,恐有不便。”他淡淡一笑,輕聲道:“太醫何慮?奉旨行事,自可直入,太醫隻須辨藥即可。”推門而入,藥香撲鼻,内裡藥匣林立,昏光映照,他徑直走向紅花存藥,指向一匣道:“周太醫,此味近日用度如何,請細觀之。”
周濟上前一步,俯身輕嗅,片刻後低聲道:“此乃紅花,辛香如常,未覺有異。”他語聲平穩,面色卻微僵,鼻翼輕動似有所察。他在一旁目不轉睛,見狀不由心中暗忖:此人面色有異,紅花或非表面無暇。他沉聲道:“既如此,阿青,取戥子來,稱其分量,與賬相對。”
正此時,門外腳步急響,李全匆匆趕至,滿臉堆笑:“哎喲,君侍怎不提前告知,下官好備齊賬簿存藥!稱量何須君侍親勞,下官這便命人核查。”他語态殷勤,搶前一步擋住藥匣,眼神閃過慌色。他目光微沉,淡笑道:“李公公不必慌張,微臣奉旨而來,自當親驗。”他示意阿青動手,稱出紅花分量,與賬簿一對,竟分毫不差。
他眉頭微皺,又觑見那李全不自禁擡袖按了按額頭,心中疑慮更深,他遂命阿青再查産科相關存藥,桃仁、當歸、黃芪,皆一一稱量,賬面分毫未差,似無破綻。然周濟自始至終如履薄冰,神色僵滞,目光閃爍不定,額上細汗若隐若現,似藏不住心底波瀾。
李全見狀,嘴角微揚,似有得意,低笑道:“君侍細查,下官早說過,賬簿存藥皆備,絕無差池。”他語聲殷勤,眼神卻閃過一絲松弛。宋瑜微目光微沉,心中暗忖:賬面對上,周濟此态卻難掩蹊跷,紅花背後,怕非賬面可解。他不便再留,輕聲道:“今日暫且至此,二位辛苦。”
步出太醫院,他攜阿青徑回明月殿,獨坐案前,凝視手中藥方抄本,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