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正月十五,元宵初至,今日倒是難得的天晴,宮中本該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然因适逢三日祈福,禁樂息宴,滿宮寂寂,唯殘雪未消,更顯冷清。明月殿内,炭火微紅,範公正屈身掃地,手中竹帚輕拂,塵灰微揚,似在清理殿角昨夜小宋翻書留下的散亂。他須發半白,背微佝偻,動作卻不顯遲緩,嘴角依舊挂着那抹若有若無的笑。
他步入殿中,見狀忙上前,輕聲道:“範公何必辛苦,這些瑣事讓阿青來罷,您且歇着。”說話間,他接過竹帚,俯身掃了幾下,語氣溫潤如常:“年輕人多動動也好,免得您勞神。”
範公直起身,拍了拍袍角灰塵,斜眼觑他,笑眯眯道:“君侍氣色不佳,可是昨夜沒睡好?老奴瞧着,您這眉間似有郁色,莫不是有甚解不開的結?”他語聲閑散,似随口閑聊,目光卻掠過他手中藥方抄本,意味不明。
他聞言,掃帚一頓,低聲道:“範公好眼力,昨夜确是翻書至晚,今日查藥,又覺太醫院賬面齊整得過頭,心中不免疑慮,怕是不得其法。”他語氣輕緩,似歎似訴,目光微垂,隐帶試探。
範公呵呵一笑,倚着案沿慢慢坐下,目光掃過四周,方低聲道:“賬面齊整,那怎麼叫稀奇?早年先帝在時,長春宮一位娘娘,寵冠後宮,模樣俊俏得連宮燈都失色,胎息未穩便崩了。先帝震怒,滿宮翻查,賬簿存藥皆對得上,也沒個膽子壯的仔細人真湊着去品品那些個藥,換了幾波人去查,硬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風頭一過,也就罷了。”他語聲悠悠,似講個陳年舊話,目光飄向窗外殘雪,嘴角笑意深了些。
他手中竹帚微緊,目光一閃,低聲道:“範公此言,賬面對上,存藥無誤,但其中……難保有魚目混珠的玄機麼?”他語氣沉靜,試探更深,心中暗動:範公看似閑說過去,莫非實則在暗中點透其中關節?
範公聞言,呵呵一笑,拈着手中殘梅,慢悠悠轉了幾圈,低聲道:“君侍心思敏捷,老奴不過是閑話當年罷了。宮裡的事,賬面齊整好看,可誰知道那藥匣子裡翻騰過幾雙手?長春宮那檔子事,查是查了,風聲大,雨點小,藥味兒興許飄了,也沒人敢真去聞個究竟。”他語聲依舊悠悠,目光卻掃過了他,似笑非笑,頓了頓又道:“這宮裡啊,燈下黑的地方多着呢。”
他聞言,心頭微震,低聲道:“範公之言,微臣受教。”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暗定前路。昨夜翻檢藥方至曉,淑妃安胎方早已倒背如流,這日餘時他複查《藥經撮要》,細研何藥易魚目混珠,得知紅花若摻茜草,形似而氣微苦,藥性暗變,賬面難辨。他暗忖:周濟鼻翼微動,或因此味,須得親驗。
他思慮再三,欲避李全耳目,然藥庫出入皆掌于其手,難不驚動,冥思苦想下,仍無萬全之策,唯有打他個措手不及,但這招隻可一無多,此回之後,便已打草驚蛇,對方定會下手将可疑之物盡數毀去。他為求穩重,又找來範公,卻并不言語,隻手指藥經中紅花一目,範公眼光閃爍,幾乎是微不可查地稍稍颔首,他這才有了孤注一擲的底氣。
元宵夜深,滿宮寂寂,祈福守夜人散,他攜明月殿的兩名青年内侍,懷揣聖旨,直奔太醫院藥庫。尋來值守藥庫的小太監,長驅直入後,他徑直到裝載紅花的藥匣前,取出一小撮細嗅,辛香中果然雜着微苦。正翻賬簿之際,李全聞訊趕至,面色微變,強笑道:“君侍深夜至此,下官未及備迎。”他目光沉靜,讓阿青将聖旨請出,平靜地道:“奉旨查藥,紅花有異,微臣即刻封存,交醫肆驗之,李公公可有異議?”他示意阿青封匣,當面取樣,李全笑容一僵,似要阻止,聖旨在前,卻又不敢妄動。
他攜藥揚長而去,卻并非上太醫院,而是直奔養心殿。守殿内侍見他深夜至,略有遲疑,見他聖旨在手,不敢怠慢,低聲道:“君侍稍候,容奴才通禀。”片刻後,内侍回返,輕聲道:“陛下未歇,君侍請入。”
他俯身施禮,低聲道:“陛下見諒,微臣奉旨查藥,今夜于太醫院取紅花存藥,氣味有異,疑摻他物。微臣将賬簿也一并帶來,可查各宮這段時日内的用藥詳情。”他頓了頓,目光微沉,續道:“微臣疑心,紅花用量有移花接木的可能,賬面雖齊,恐有他物魚目混珠,微臣不知深淺,未敢專斷,特請陛下定奪。”他奉上紅花匣與賬簿,旋即靜靜地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