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明月殿内,天色已暗,燭影搖曳。藥童蜷在榻上,瘦弱的身子縮成一團,雙眼惶恐,嗓音沙啞:“君侍……奴才、奴才有話要說……”他俯身,目光沉靜,淡聲道:“莫怕,說吧。”
藥童咽了口唾沫,眼眶泛紅,顫聲道:“奴才冤枉……奴才啥也不知道!那日李公公揪住奴才,說紅花少了,若不認罪,當場便要弄死奴才……奴才不敢不認,可茜草不是奴才摻的,奴才連碰都沒碰過!”他哽咽着,淚水滾落,瘦小的肩頭抖得如風中殘葉。
他聞言,心中微動,語氣放柔:“你既無辜,便無需懼怕。擡起頭來,慢慢說,李公公可還說了什麼?你既在藥肆做事,可知藥庫還有何異樣?”他伸手輕拍藥童肩頭,溫聲道:“有本君在,無人敢動你。”
聽到這番話,藥童擡頭,眼中的驚懼稍稍退去,他咬着嘴唇,遲疑半晌,才聲若蚊蚋道:“那藥肆中,有人偷偷拿藥出去買賣,奴才聽聞,還、還有人以次充好……賺、賺那差價……奴才看、看來,那茜草可能是外面、外面進來的,很、很新鮮……奴才也就、就知道那麼多了。”
他目光一凝,微微颔首,心中暗忖:是了,便是要用茜草魚目混珠,那茜草也得對上數,唯有内外勾結,方有可能,這小藥童所說不似謊言。但如此一來,所牽扯的人竟是愈來愈多,這後宮之中,錦衣玉食,竟是如此雲橘波詭。
“君侍……奴、奴才知道的都、都說了,君侍會将奴才送、送回去嗎?”他正自斟酌,不想那藥童卻又怯生生地開口,眼中含淚,滿臉凄惶。
他心中微動,眼前浮現出小安子那淚眼汪汪的模樣來,輕歎口氣,道:“如今事情未完,你先好生待在明月殿,日後……日後本君自有安排。是了,你叫什麼名字?”
藥童嗫嚅道:“奴才……奴才姓方,叫小合。”他點頭淡笑:“小合,好好歇着吧。”
他推門而出。夜風拂過回廊,月光如水灑落,映得廊下宮燈搖曳生姿。他正欲回正殿,忽見轉角處,範公負手而立,阿青恭敬随侍。
範公見他走近,拱手道:“君侍,長樂宮來人送了些東西,說是淑妃娘娘親命所托,老奴與阿青在此候着,請君侍移步一看。”他微怔,随即颔首:“有勞範公。”
二人引他至回廊盡頭的偏室,桌上擺滿錦匣與物件,燕窩、參茸、藥丸、香散,琳琅滿目,每份旁皆附紙簽,墨迹娟秀,細注何人所贈、何時所收。他随手拿起幾份,見其中一份寫着:麗妃贈安神散,三月初六。他逐一輕嗅,氣味各異,似無異樣,唯安神散帶一絲辛香,隐約似紅花,卻不甚明顯。
範公低聲道:“娘娘還送來一封信。”他展開信箋,筆迹他早已熟悉,字迹纖細卻略顯顫抖,顯是病中勉力所書,上書:“君侍奉旨查藥,妾身聞之甚慰。近日各宮所贈補品,皆錄于後,妾身拙軀難支,唯留一份供君侍查驗,詳單附後。若有不妥,望君侍明鑒。妾身無求,惟願真相大白,掌珠無恙。”字裡行間,不難窺出托付與信任之意。
他指尖微頓,目光凝于那墨迹,她是這般聰慧與堅韌,病中仍如此謹慎周到,不想兩人的緣分,竟與這種方式再續。他強抑激動,低聲道:“阿青,傳話長樂宮,多謝娘娘信任,微臣定不負所托。”阿青領命退出,他平複心緒,轉而看向範公,恭謹地道:“範公可知,這太醫院内,都是何人可以自由出入宮禁?”
範公聞言,眼底閃過一絲精光,壓低嗓音道:“君侍可是想知道摻雜的藥草的源頭?太醫院中采辦内侍手握藥材進出之權,宮禁内外來去自如,此事若要成,總需他們之中有人配合。”他頓了頓,見宋瑜微眉峰微挑,又道:“老奴瞧君侍似有顧慮,可是怕打草驚蛇?”
他一笑颔首:“若是找李公公要人,少不得他又百般推脫,到時又推出另一個頂包的小卒來,反是有害無益。”
範公兩眼微眯,眼角褶皺盡現,片刻後道:“這事交給老奴便是。明日午時,君侍隻管在明月殿等着,老奴自有法子。”他聲音雖輕,卻透着一股笃定,轉身緩步離去,背影在月光下拉得悠長。
次日一早,他命人把淑妃所送來的藥匣在桌上一字排開,又命人召來周濟太醫,指着藥匣淡聲道:“周太醫,勞煩将這些補品逐一查驗,隻需告知何物含紅花,其餘不必多問。”周濟微怔,似有不解,卻不敢違命,隻得俯身細嗅,一一拆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