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公笑道:“君侍将藥喝了,老奴便去。”
他不禁莞爾,輕笑應道:“範公還怕我耍賴不成?”
範公不語,隻是眯了眼看他,他唯有含笑搖頭,當即從命。
将那碗苦澀的湯藥飲盡後,範公收拾了碗盞,躬身退下,獨剩他一人在殿中緩緩踱步。雖是決心已下,思潮依舊洶湧起伏,心頭空空落落,找不到一處可供停歇的港灣。
兩日後,小公主的滿月宴如期而至。
範公為他選了一件月白色的錦袍,袍身并無繁複紋飾,既不顯得招搖,亦不至于太過寒酸。左臂的傷口雖已不再劇痛,但依舊不便大幅活動,和上次家宴一般,仍用寬大的衣袖,将其掩蓋了大半。饒是如此,他毫無血色的臉與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倦意,仍昭示着他大病初愈的孱弱。
時值仲春,池冰早融作粼粼春漲,漪瀾亭畔新柳已垂綠絲縧,鵝黃嫩蕊在風裡輕顫。園中西府海棠才着初苞,唯有牆角幾株遲梅猶存殘萼,粉白花瓣沾着雨痕,倒是階前綠茸星星點點,青碧色漫過石縫,正應了 "草色遙看近卻無" 的景緻。宮人們早已将亭子内外精心布置了一番,彩綢輕系,雖是白日,亦懸挂着不少吉祥如意的宮燈點綴。亭外臨水的草坪上設了數席鋪着錦繡桌帷的矮桌,配以軟墊蒲團,四周亦搭起了幾頂繡着吉祥圖案的彩緞涼棚,以避尚有些許凜冽的風,也交織出一種既雅緻又不失喜慶的氛圍。
他乘着小轎抵達時,園中已是衣香鬓影,語笑嫣然。各宮妃嫔們三五成群,或安坐于亭内,或在樹下低語,身上皆穿着色彩明麗卻不失端莊的春衫。他由範公和阿青攙扶着下了轎,目光快速掃過場中,并未尋到那抹預料中的明黃身影。
自也有無數目光朝他身上招呼,或明或暗,他全視若無睹,隻在内侍的指引下尋到了角落處的座位,安坐如儀。
宴席開始,絲竹悅耳,歌舞輕揚。淑妃抱着襁褓中的小公主,在漪瀾亭内接受衆人的賀喜與祝福。她今日氣色甚佳,穿着一身湖水藍的宮裝,外罩一件繡着喜鵲登梅紋樣的銀鼠皮比甲以禦春寒,笑語盈盈,眉宇間既有母性的光輝,亦不失主理宴席的端莊得體。小公主似乎也頗為乖巧,偶爾睜開眼,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轉動,引來一片贊歎。
他遠遠望着,心中五味雜陳,卻也不禁為她深感欣慰:她少年時父遭誣陷,家逢巨變,若非他一意孤行說動父親,讓她以“已嫁婦”之名遁入宋府,她也難逃一劫;她于世間已無血親,曾經滿心盼着能有至親骨肉,如今終是得償所願。
範公所言極是,他來此隻為遙祝那小小人兒,來日順遂平安,這皇宮中的明争暗鬥,不再波及那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
然筵席過半,那本該出現的九五之尊卻并未到來。
他越發如坐針氈,心懷忐忑,不知這是其中又有何内情——察覺自己所思,他不禁苦笑,果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正自思緒紛亂,卻不想周圍倏然一陣嘈雜,他猛擡頭,才發現淑妃竟抱着小公主,在幾名宮人的簇擁下,緩緩向他走來。
他一驚而起,正要行禮,淑妃卻先開口,聲如往昔:“君侍,方才還說小公主久病方愈,恐是怕生,不願見人,誰知瞧見了你,卻是展了眉眼笑,想來,她是記得你的。”
她語聲輕柔,溫婉中卻帶了幾分鄭重,那雙素來淡然的眼睛此刻凝着不知所措的他,似有千言萬語,終歸為一句輕歎:“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說完,她朝他微一颔首,便将懷中襁褓輕輕向前一遞,低聲道:“等小公主大了,知曉是非了,當會親口向你道聲謝。”
他胸口悸動,緩緩伸手,将嬰兒抱過,孩子睜着一雙圓圓的黑眼,粉紅的小嘴兒彎着,果然像是在朝他微笑。他深吸口氣,暗暗取出藏于衣中的那枚碧玺雕龍佩,悄悄從下方塞入襁褓之中,穩了穩心神,慢慢地将小公主還給淑妃,輕聲道:“臣别無所求,惟願小公主和娘娘餘生無恙。”
淑妃重将小公主抱入懷中,目光轉向周圍尚帶寒意的春景,似随口說道:“陛下近日政務繁忙,未能抽身前來,實在可惜……”
她頓了頓,似又想起什麼,低頭看了眼懷中熟睡的小人兒,語氣溫柔中藏了幾分意味深長:
“春日雖寒,終究還是要開花的。君侍,你為小公主讨來這一場生機,也當,好好保重自己。”
說罷,她未再多言,隻擡手理了理小公主額前絨發,便在衆目睽睽之下,帶着那柔軟的襁褓,緩緩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