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公在旁一直靜靜聽着,此刻見宋瑜微望過來,便微微歎了口氣,緩緩開口道:“小安子說的,想必是翰林院的王承禮王學士了。王學士是前朝的老臣,學問淵博,尤精《春秋》,在士林中名望頗高,如今在内學堂授課,也算是屈就了。隻是他為人……确實方正刻闆了些,最是看重綱常倫理,于新事物向來不屑,宮中……也有些故交,頗得幾分倚重。”
宋瑜微了然,不禁輕輕一歎,看來,這内學堂,也并非一片淨土,日後他前去協理教習,少不得要與這位王學士打交道,恐怕還會有些意想不到的麻煩。
又與小安子說了一會兒話,問了些學堂的日常起居,見天色不早,宋瑜微便溫言道:“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歇息吧,免得明日上課乏了精神。往後得了空,便常來看看我。”他從手邊的小匣子裡取出幾塊碎銀,塞到小安子手中,“這個拿着,在學堂裡若需用錢打點,或是買些紙筆吃食,也方便些。”
小安子連忙推辭:“主子,奴才不能要!奴才在學堂裡一切都好,月例也夠用……”
“拿着,”宋瑜微語氣不容置疑,卻依舊溫和,“這是我給你的,不是讓你去胡亂花費,隻是讓你身邊寬裕些,不必事事求人。聽話。”
小安子眼圈又是一紅,終是接了過來,緊緊攥在手心,就要給他磕頭,卻被他攔住,他看着小内侍雖已染風霜卻仍然稚嫩的臉,低聲再道:“你隻消好好學着,多長些本事,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好嗎?”
見小安子重重地點了點頭,他心下快慰:“好孩子,快去吧。”
目送小安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明月殿,宋瑜微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眉心重新蹙起,久伫窗前,望着那宮牆割開的四方天空,久久無言。
小安子所說的王學士,以及他那套“讀書人當專攻經義,不務雜學”的說辭,像一根刺,紮在了宋瑜微的心上。這是暗合了宮中某方勢力的意旨嗎?皇帝讓他去内學堂協理教習,用意為何,他尚不能完全明了,但若任由這種“腐儒”之風盛行,誤人子弟事小,若因此培養出一批隻知空談誤國、不恤民情之輩,豈非更是禍患?
他想起父親奏疏上那些因“群鴨治蝗”而得保的田禾,想起百姓的歡欣,再對比王學士對“農桑之學”的鄙夷,心中便有一股郁氣難平。
自己所授之課,絕不可似那王學士般困于經義章句之間,定要教他們識得農桑稼穑之苦、辨得市井百業之難,将策論算術融入日常講析,縱是内侍亦需知實務道理,免得将來捧了文書卻不懂民間疾苦,執了朱筆卻算不清民生賬冊。
範公收拾妥當回來,見他仍站在窗前,便上前一步,試探着問:“君侍可是擔心日後若到了内學堂,免不了要與那王學士有龃龉?”
他聞言一歎,也不隐瞞,向範公苦笑:“如此腐儒,隻怕是我光是站在内學堂,便已成這位大學士的‘眼中之刺’,欲拔之後快了。”
範公聞言,老眼微微一眯,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壓得比平日更低了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君侍,王學士……在宮中侍奉多年,門生故吏亦有不少。他老人家……素來也得慈甯宮那邊的看重,認為是前朝老成持重之人,堪為表率。”
宋瑜微聽得心頭一震,手指不由摩挲向腰間的玉佩。
默然半晌,他心中已有了主意,含笑向範公道:“範公,宮中專供筆墨丹青之物,卻要去哪裡尋?”
範公見他眉頭舒展,知道他是做好了打算,沉吟片刻道:“尋常筆墨,倒是容易,宮中設有如意館,頗有些珍貴的顔料,由歸掌籍女官管着。”他話鋒一轉,眼中露出幾分成竹在胸,“老奴在禦用監有個老相識,專管庫房,或許能從那裡勻出些礦石類的顔料,如石青、石綠、赭石、朱砂之類,這些顔色正,也耐久。至于花草類的汁液顔料,如藤黃、胭脂等,或許也能弄到些許。雖不敢說能湊齊畫譜上的所有顔色,但将就着使,卻也是足夠的。”
他見範公竟有如此神通,心中不由一寬,臉上也露出了幾分真切的笑意:“如此,便太有勞範公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