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铮的話令他有些觸動,明知結局是死,姚铮卻願意向死而生。難道姚铮與淩宵白之間的君臣之情比自己的更加堅定?
燕雲離搖了搖頭,不,不是這樣。
姚铮并不是重生而來,他沒有親眼見過未來悲慘的結局,就算見到了,也是淩宵白為了他奮不顧身大軍壓境堵上了大淵的國運為他複仇,這隻會讓姚铮更叫感動,更加君臣之間情比金堅。
而他燕雲離,陪着淩宵白走到了最後,他親眼見到了大淵朝的建立,正打算起草恢複民生的策略,協助淩宵白開啟新的盛世,卻不想竟然被淩宵白賜死……
祭天銅鼎中熊熊燃燒的烈火出現在燕雲離的腦海中,那一聲聲沉重的低吼像擂鼓一般不斷在燕雲離耳邊響起:
“妖相禍國,業遭天譴,焚其祀神,以息上怒。”
“放屁!胡說八道!”燕雲離一聲怒吼,一掌擊出,将運河對面另一座塔樓屋頂的脊獸擊落。
那脊獸“噗通”一聲掉入運河裡,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将河岸上的遊人和河中間貨船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枕雲先生,何故如此煩惱?”身後出現的一個聲音讓燕雲離瞬間清醒。
他不用回頭,隻聽腳步聲響便能判斷來人是台靜池。
他是以“美人”的身份,跟着台将軍來東都的,台靜池和驿館的人一直稱呼他為“燕先生”,今夜突然叫他“枕雲先生”,怕是對他的身份産生了懷疑。
燕雲離冷靜下來,搖了搖手中的扇子,哈哈笑了兩聲:“東都熱鬧,天黑了街上還有這麼多人,不由想逗逗行人。看他們被吓一跳的樣子,挺有趣的。”
台靜池往前走了兩步,走到跟燕雲離并排的位置,往下面看了幾眼:“先生的掌法精準,脊獸掉落的位置正好在空白無人處,沒傷着任何人。”
燕雲離故意笑道:“那豈能傷着人,傷着人我豈不是要被關到大牢裡去了,我還要開店做個逍遙掌櫃呢。”
台靜池扭頭看着他的側顔,夜幕下燕雲離的側臉宛如一道完美的曲線,眼睫出彎彎向上翹起,勾人心魄。
台靜池垂下眼眸,低聲道:“先生可以放心,在東都先生不會有任何事的,太師今晚有請。”
“嗯?”燕雲離轉過身,“今晚?”
台靜池道:“是,方才就差我去驿館請先生,驿館的下人說先生不在,我來虹橋随便轉轉,一眼就瞧見塔樓頂上先生風姿。”
“呵呵呵……”燕雲離幹笑了幾聲,怪自己站得太高了。
*
燕雲離今夜穿的是一件粉色外套加雪白長衫,東都風氣開化,男子頭上簪花的也不少,燕雲離的打扮不僅不女氣,反而看着格外清氣動人。
王棟看到他,眼睛都要挪不開了。
太師府在花園荷池邊涼亭裡擺了一桌酒席,桌上有酒有肉鮮花瓜果,香飄四溢。
燕雲離動了動鼻子,贊歎道:“這香味勝過街市上最好的酒樓,這廚師的手藝不去做禦廚可惜了。”
王棟哈哈大笑,引他在對面坐下,得意道:“實不相瞞,今夜做這桌酒菜的廚子正是宮廷禦廚。”
王棟毫不忌諱,一來這是在他自己的府邸裡,二來也沒提防着燕雲離。
桌子旁還有一爐溫火,上面燙着酒,王棟伸出手舀了一勺倒進燕雲離面前的酒碗裡。
“美人嘗嘗。”
燕雲離看着面前的酒碗,心道這是要灌醉我呢。
燕雲離端起酒碗,肉粉色的嘴唇微微彎起,笑道:“多日來承蒙太師照拂,離敬太師一碗。”
說罷,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王棟臉上笑開了花,心道這男美人就是痛快,不像那些小家碧玉扭扭捏捏,他也跟着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酒一飲而盡。
燕雲離毫不跟他客氣,一口氣連敬了三碗。
燕雲離來東都已經多日,王棟早就垂涎欲滴,熬到今日實在有些不想等了,他今晚設宴本來想灌醉對面的美人,來個半推半就,沒想到對面比自己還主動!他這一口肉還沒吃,已經連喝了三大碗酒,差點有些按捺不住。
王棟腦子有些發熱,嘴裡也就不聽使喚起來,竟然對燕雲離道:“美人縱橫江湖,見過無數英雄,以美人之見,誰人能住持天下大局呀?”
請禦廚,口出狂言,無論哪一條都構成欺君死罪了。
無奈東都是王棟的天下,朝廷羸弱早就奄奄一息,現在天下群雄四起,就等着一個機會,一個打頭的号令,便要四分五裂。
燕雲離微微蹙了蹙眉,直言道:“此時,是太師。”
若是平時清醒,王棟一定會立刻察覺“此時”這兩個字不對勁,但現在他頭昏腦熱,眼裡全是美人,心裡瘙癢難耐,竟然完全無警覺,隻站起身,伸出兩隻祿山之爪,朝燕雲離走去。
燕雲離當然不會坐以待斃,而是順勢站起身,走到欄杆邊,看着湖心月道:“此時花好月圓,春夏之際,恐生變。”
王棟此時色欲熏心,竟然聽不出話中含義,還以為燕雲離在調情呢,上前道:“既然花好月圓,莫要辜負,花開堪折直須折呀。”
燕雲離輕輕一笑,聽着語氣,王棟已經五分醉了。
燕雲離轉頭道:“今夜花好月圓,莫要辜負,定要痛飲三百杯方可。”
王棟搖頭道:“三百杯飲不下了,老夫今夜不勝酒力,且夜晚的風寒涼了,不如我們去房中……”
燕雲離回過頭,指着一桌子還未動的佳肴道:“這還有一桌子美食沒動呢,美食亦不可辜負,離可是垂涎禦廚的手藝好久了。”
話已至此,王棟隻好道:“好好好,我陪美人品佳肴,吃飽了我們再……”
燕雲離笑而不語,回到座位前,拿起筷子,開始不急不慢地吃起來。
這禦廚的手藝确實好,比燕雲離上次在宮廷裡吃到的還好吃,想來是王棟夾帶私貨,把宮中厲害的禦廚拿到自家府邸裡來,伺候自己。
長夜漫漫,王棟也不急,耐着性子陪燕雲離,反正看美人吃飯賞心悅目,怎麼都是種享受。
燕雲離彎着一雙美目,美滋滋地品嘗這佳肴,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默默地估算着時間,月亮西移,估摸着差不多了,他放下了筷子。
“離吃飽了,這一頓美味非比尋常,多謝太師招待。”
王棟心花怒放,拍了拍手:“來呀,把禮物拿上來。”
這時,有仆人捧着精緻的木質托盤低着頭呈了上來。
王棟走過去,打開木盤中央精緻的絲絨禮盒,一道白光射了出來。
竟然是一顆巨大的夜明珠!
這種大小的夜明珠,隻可能是貢品,出現在太師府,不消說也是下面的人“進貢”給“攝政公”的。
燕雲離露出“驚訝”的表情,贊歎道:“這般大小的夜明珠,真是世間罕有,宛若天上明月,落入人間。”
王棟指着夜明珠道:“近日,有人送來了這東西,我一看到這寶貝,立刻想起了美人,隻有這世間罕見的寶物才配得上絕世美人。”
燕雲離也不說話,看着夜明珠微笑。
王棟見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夜明珠,以為他喜歡,讨好道:“美人不如上來,親手把玩。”
燕雲離哪是欣賞啊,這珠子他認識,上一世可是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反叛軍占領東都後,與前來救駕的盟軍在宮中搶奪寶物,為了這顆珠子打翻了寶殿的燭台,整個皇宮幾乎被燒了個幹淨,這場火災可以算是東都最大的一場災難了。
後來這顆珠子不知怎地,又出現在了新都,當時燕雲離覺得這珠子是不祥之物,讓淩宵白将其放置在廟宇中供奉。
聽見王棟多次催促,燕雲離緩步上前,伸出白玉般的手,正要去觸碰那珠子,就在即将碰到的一瞬間,忽然有人沖了出來,一把連盒帶珠搶了過去,托盤也被打翻在地,發出一聲巨響。
一婦人抱着錦盒,大罵道:“哪來來的妖孽,老爺的寶物也是你配碰的!”
王棟定睛一看,差點沒氣暈,來的正是自家原配夫人,他早早就交代下人看住夫人,讓她們不要出後院,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王棟正要說話,忽然間花紅柳綠又來了幾個側夫人,一個個上前就去搶錦盒。
“老爺說了珠子是要送我的!”
“不要臉,明明說了要給我!”
“我才是老爺最寵愛的,老爺說了要給我!”
一時間尖叫聲、叫罵聲、打鬧聲不絕于耳,花園裡什麼氣氛都沒有,好像一下子變成了潑婦們叫罵的菜市場。
王棟氣得甩了旁邊下人幾個耳光,罵道:“誰讓夫人知道的?不是說了要你們看好夫人,不要走漏風聲嗎?怎麼都跑出來了?”
下人捂着臉委屈道:“小的、小的也不知,夫人們本來約好了今晚一起打馬吊的,不知怎麼都出來了……”
王棟還想追問,那幾個夫人争搶不過,一個個圍了上來。王棟的左右兩隻手都被拉住,耳邊吵鬧聲不斷。
“老爺,你說,到底給誰?”
“老爺,你明明答應了給我的!怎麼現在又要給那個狐媚子?”
大夫人力氣不濟,被擠到了一邊,沒拉到王棟的袖子,氣得站在他對面,罵道:“不管給誰,都不能給那個狐媚子!”
“對對對!”其他夫人馬上附和。
有一個寵妾抱着王棟的腰身哭道:“老爺,月底就是妾的生辰,老爺明明答應了讓妾在府中随意挑禮物的,還說妾要什麼都行……”
王棟心道:這下玩了,今兒晚上不得安甯了。
見衆夫人把矛頭指向了燕雲離,他隻好示意下人先送燕雲離回去,自己處理了家事再說。
燕雲離忍着壓不住想要上揚的嘴角,跟随着管家,慢悠悠地出了門。
出了太師府的大門,已是夜深,太師府大門口的兩扇紅燈籠在夜風裡左右搖擺。
燕雲離雙手背在身後,笑着搖搖頭,踱着步子往前走。
走了沒多久,剛拐過牆角,前面出現了一人,一道黑黑身影擋住了燕雲離面前的光亮。
燕雲離擡起下巴,看着對面黑暗中閃着精光的眼睛,輕輕一笑。
“台将軍,還有何事?”
台靜池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雙目炯炯有神:“枕雲先生安好。”
燕雲離抱拳道:“今晚的事,多謝将軍了,日後離必定報答。”
台靜池不動聲色,隻是盯着燕雲離道:“先生不必客氣,就如同我們在塔頂說好的一般,将來靜池也有需要先生相助的時候,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原來,台靜池早就看出了燕雲離并非無腦美人,在塔頂傳遞了王棟要召見燕雲離的消息後,主動提出願意向燕雲離提供幫助,當然也是有條件的。
塔頂獵獵風中,燕雲離欣然答應了。
他知道,台靜池并非池中之物,一個小小的禁衛軍首領根本滿足不了他,他才是東都下一任的主人,也是日後淩宵白最大的對手之一。
台靜池将燕雲離帶入太師府之後,立刻買通下人叫他去逐個報告給夫人們,就說老爺要把答應送她們的絕世寶物送給新人。
馬蜂窩一被捅,王棟自然無暇搞别的了。
燕雲離笑了笑:“隻怕離才疏學淺,幫不了台将軍什麼。”
台靜池道:“枕雲先生是鬼仙翁的徒弟,有經世之才,王棟不懂先生的才華,在下卻深知先生志不在此。”
燕雲離搖了搖扇子:“打住打住,這你可錯了,燕某可是真的胸無大志,就想着在東都混日子,台将軍以後發達了,記得繼續照拂燕某才是。”
台靜池濃眉緊皺,一半臉曝露在燈火下,一半隐藏在黑暗中,眼神忽明忽滅,猶豫了許久後,他雙手抱拳:“在下确實有一件事不知如何是好,先生能否指一條明路。”
台靜池确實也是非凡人物,燕雲離想到他在上一世的功業可算是英雄人物,隻可惜天命不佳,壯年病死。
燕雲離輕歎了一口氣:“将軍為何要相信燕某呢?東都諸多名士,燕某不過一鄉野山人。”
台靜池已經下定了決心,抱着拳的雙手并未松開,沉聲道:“還是那句,在下相信枕雲先生。今日既然已經選擇幫助先生脫身,在下已無退路。”
燕雲離明白了,不過想想也不虧,上一世王棟死了之後,叛軍也沒蹦跶兩天,就被盟軍滅了,然後開始了長達十年台靜池的統治。這一世他想要在東都躺平的話,賣台靜池一個人情日後也舒坦。
于是,燕雲離挑了挑眉,輕聲道:“好,那燕某便奉陪。”
*
燕雲離回到驿館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他走到二樓走廊的時候,聽到外面敲梆子的聲音,三更已然過去,已是四更天了。
燕雲離推開自己的房門,屋子裡黑洞洞的,他也不想點燈,憑着記憶往自己的床邊走去。
摸到了床邊,燕雲離彎腰将手裡的白羽珊瑚團扇放在枕邊,又起身脫去外袍,挂在旁邊的衣架上,然後一屁股坐在床邊,低頭脫鞋。
今天一大早就出門,經曆的事不少,還痛痛快快打了壞人,又上王棟家家吃喝了一頓,雖然最後回家的路上被台靜池攔住聊了半天,但好歹是回到自己的房間了。
他現在實在是困了,燕雲離擡腳上床,往後一躺,腦袋舒舒服服地就靠在柔軟的枕頭上了。
“舒服呀……”燕雲離忍不住伸長了手腳,發出一聲舒暢的喘息。
他眨巴了兩下眼睛,雙手蓋在肚子上,正要閉眼,忽然聽到耳邊傳來輕微的呼吸聲。
燕雲離倏地猛然睜開雙眼,這大半夜的,誰在他床上?!
難道還有刺客???
不對,這呼吸聲平穩、不急不躁,不像是刺客,倒像是睡熟了的人……
燕雲離本來就乏了,好不容易能睡覺了,又有人來搗亂,他肝火直竄,恨不得一劍捅死旁邊的人。
他穩住心态,慢慢地轉過頭,眼睛朝床裡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