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韶感到頭痛得緊,她伸出胳膊揉着太陽穴,竟隐約聽見了記憶中熟悉的腳步聲,她費力睜開眼睛。
“玉韶,你這丫頭,怎麼還賴在床上,快些起來練琵琶。”
“娘?娘……娘!”
沈玉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日思夜想的娘親,竟然就在自己面前。
是夢麼?還是……她也死了……
都不重要。
“娘!”沈玉韶拖着沉重的身子,試圖從床上爬起來。
沈玉韶沒有力氣,險些從床上滾落,幸好柳瓊及時跑上前扶住了她,将她抱在懷裡。
柳瓊瞧着沈玉韶虛弱的樣子,皺着眉道:“這幾日的風寒怎麼還不見好?那大夫果然是個不靠譜的,隻知道賤兮兮地伸手要銀子,誰知道都開得什麼藥。要是藥不對症,别讓我再逮到他。”
“大不了再花些銀子,我就不信,尋遍了庸醫,也該讓我遇見一兩個不黑心的吧。”柳瓊自顧自地嘟囔着。
懷裡的沈玉韶死死攥着母親的衣袖,淚如雨下。她的手因為過分用力而發起抖,但沈玉韶不敢松手,唯恐一個不留神就再也見不到母親。
這麼多年,她孤身一人,走了那麼遠的路。從一個籍籍無名受人恥笑的鄉野丫頭,到如今全應州萬人贊譽的琵琶大家。
她受盡冷眼,在泥潭裡摸爬滾打,早已習慣饑不飽腹的滋味。為了有機會進入聽音閣,接觸到世家大族,她甚至一度放下自尊委身于富人……
旁人隻豔羨她風光無限好,又有誰知背地裡的百般苦楚。
她明明是母親捧在手心裡的寶貝女兒,她們母女倆明明可以在鄉野安穩過一生。
但……可笑的是……
生身父親派殺手向母親索要賬本不得,便下令殺了母親,又一把火燒了她們的居所。
所幸那日鄰居弟弟将她拉去摘野花,生身父親并不知曉她的存在,她活了下來。
鄰居嬸嬸是個苦命的人,靠為大戶人家洗衣織布為生,獨自撫養着幼小的兒子。她生性善良,見沈玉韶失了母親,便将她接到家裡一同撫養。
沈玉韶知曉家中生活拮據,打算背着嬸嬸偷偷賣掉母親留下的那把琵琶。
“那僅僅是一把琵琶嗎?”嬸嬸看出了她的心思,厲聲呵斥她:“你娘當年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名滿應州的琵琶柳娘子。多少富家子弟争先恐後獻上數不清的好琵琶,她盡數謝絕,留着這把琵琶一彈就是小十年,你可知為何?”
沈玉韶搖搖頭。
“境遷終難測,固心以求生。”
“真君子遇事有取舍,臨危而不懼,置之死地而後生。”
“你命中與琵琶有緣,不可因一時清貧便棄它不顧。焉知它不可助你名聲大噪,焉知它不可為殺人利器?”
嬸嬸的話讓沈玉韶心頭一震。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暗自發誓,他日必用母親留下的琵琶殺盡那些有罪者。
她做到了。
她用一根琵琶弦,結果了沈蒙。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沈玉韶的思緒回到此刻,她眼淚縱橫的蒼白的臉上,終于浮出了笑意。
“母親!我做到了!女兒做到了!你高興嗎!”
柳瓊不解:“做到了什麼?你這丫頭怎麼又哭又笑的,莫不是風寒使得腦子壞掉了!”
“你啊,還是好生躺着歇息吧,娘要擦擦我那把琵琶去了。”
柳瓊說着就要起身,卻被沈玉韶緊緊抱住。
“娘,别……别走……”沈玉韶的語氣接近乞求。“這丫頭,快撒手……”母女二人僵持着。
“你們母女倆這是做什麼?”屋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沈玉韶怔住,柳瓊趁機抽身。
“她嬸嬸,你可是好幾日未來了。”
“嬸嬸……”
一身布衣的女子牽着蹦蹦跳跳的小男孩,進了屋子。
“韶姐姐!你的風寒好些了嗎?”小男孩跑向沈玉韶。
沈玉韶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撫摸男孩溫熱的臉頰,淚水止不住地流。
“姐姐的手好冰。”男孩稚聲稚氣,嘟着小嘴,又突然一臉擔憂:“姐姐你怎麼哭了?别不開心,等姐姐病好,我就教你遊水,怎麼樣?”
“遊水……”沈玉韶的嘴唇顫抖,道:“好,姐姐……一定跟着舟兒好好學。”
“舟兒乖,讓姐姐好好休息休息。”一旁的嬸嬸道。
“舟兒最乖了!”男孩小跑回母親身旁。
沈玉韶擡眼,眼前是母親,是嬸嬸,是舟兒。
他們三人嬉笑如常。
這是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重回的美好日子。
她已經哭不出眼淚,目光直直地落在三人身上。
她沉溺,又清醒。
她從一開始就發現,自己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脈搏和體溫。
“我約莫是快不行了吧。老天,求你,賜予我這樣的天堂。”她自說自話。
“韶兒,說什麼胡話。”
一轉眼,屋子裡隻剩下沈玉韶和柳瓊。
沈玉韶的手在空中胡亂抓了半天才握上了柳瓊的手,她輕輕開口道:“娘,我想一直留在這裡。”
柳瓊溫柔笑道:“乖女兒,你的歸宿可不在這裡。在娘心裡,你就像那琵琶弦上的蝴蝶,應當乘着長風,飛至高空,閱遍山川湖海。”
“蝴蝶?”沈玉韶第一次聽母親将自己比作蝴蝶。
柳瓊點頭:“韶兒是最美的蝴蝶。”
在沈玉韶疑惑的間隙,柳瓊突然全力抽出自己的手,身子往後退,直至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句:
“長命百歲,我的女兒。”
沈玉韶嘶吼着,從床上爬起來:“不!不!娘!求你……回來……别離開我!”
一個踉跄,沈玉韶跪倒在地,周遭黑漆漆的一片。
她什麼也看不清。
一首琵琶曲緩緩奏響。
“《繭中蝶》?!”沈玉韶辨認出自己的曲子。
她究竟來到了何處。
恍惚間,她看到一隻閃着光的蝴蝶在飛舞。
“琵琶弦上彩蝶飛,佳人舞在風起時。”
一句人語聲萦繞在耳畔。
“誰?你是誰?這是哪裡?”沈玉韶四處張望。
無人應答。
沈玉韶站起身,發現自己赤着腳。她小心地邁着步子,腳下竟毫無觸感。
混沌的天地間,那隻蝴蝶身上的光芒耀眼非常。沈玉韶仰起頭,望着蝴蝶,心中竟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在滋生。
她試探着伸出手,蝴蝶落在她的指尖。
刹那間的觸碰,她感覺自己像是重生了一般,身體恢複了正常。
下一刻,蝴蝶振翅,飛至空中。
而一瞬間,那隻蝴蝶竟化作無數蝴蝶,它們的翅膀閃着光,光芒彙聚在一處,頃刻間照亮了半邊天。
光芒刺眼,沈玉韶下意識用衣袖遮擋上自己的眼睛。
待她睜開眼睛,自己置身于白茫茫的天地間。
沈玉韶放下胳膊,卻看到右手滿是鮮血。她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
沈玉韶問道:“我現在是死是活?”
“你當然不會死。”那個聲音答道。
“你到底是誰!”
“我是——神。”
“神?荒唐!”沈玉韶警覺起來:“神明造世,衍生萬物,殒身混沌,魂祭天地。神明早已不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