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您要進宮?這……”手下的人紛紛大驚失色。
自二十五歲自請辭官,他莊玄杭再未踏入皇宮半步。
這偌大皇城于他,不過是盛世殘影,是死水枯荷。
昔日在應州,在先帝身側的十一年,他意氣風發,立志傾盡畢生才學造千古未有之盛世。
如今在承州,先帝崩逝的第十一年,他終究是被磨平了棱角,淪為俗人。
畢生所求,南柯一夢。
手下人略顯擔憂:“不如尋幾個身手好的随您一同前去?”
“不必那麼大陣仗,我去去便回,你們隻管安心做手中的事。太子召見,自古未有臣子抗儲君意的道理。”
“這……遵命。”
*
宮外,馬車緩緩停下。
莊谙坐在車内,有些遲疑,最後還是下了車。
宮門外的侍衛看清來人後,盡皆愣了神。
竟然是……莊玄杭!
莊谙走近,侍衛們未作問詢,也未有所稱呼,隻是齊齊行禮,彎着身子。
莊谙也隻是沉默着,低頭回禮,然後孤身一人去往東宮。
途中,遇上遲來的姜至。
“莊先生,太子殿下特命在下引您入東宮。”
“有勞。”莊谙道。
二人的目光對上。
姜至,太子近身侍衛,亦是太子心腹,東宮武力之首。也有傳聞說,他是東宮暗衛的三大統領之一。
莊谙與姜至此前曾有過幾面之緣,不過對他無甚了解。隻知道此人對太子忠心耿耿,隻聽命于太子一人。不善謀略但陰險毒辣,殺人必屠全族,不留活口。
莊谙在姜至的引領下,入了東宮。
“殿下,莊先生已至。”
“哦?快快有請。”
莊谙遲疑着,邁進殿内。
“太子殿下。”莊谙欲跪下身去。
盛宴反應迅速,攬住莊谙的胳膊,順勢拉起他:“莊先生這是做什麼?您這一跪,倒令本宮惶恐。”
“君臣之禮,國之大體,不容有失。”
盛宴輕笑道:“國之大體……如此看來,你們讀書人對禮節還真是執着得很。”
盛宴轉過身,對背後的二位少年道:“瞧你們的莊先生。”這語氣裡似乎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怨怼。
莊谙擡頭,是白中霧與宋晨昏。
莊谙打量着二人。
白中霧一襲白衣,溫潤如玉,平靜如常。反觀身旁的宋晨昏,一身素衣,近似星灰色,略顯暗淡。人瞧着穩重,那眉宇間卻是含着一番内斂的野性。
這新任掌書,靜默間竟透着幾分隐忍的狠勁。
湖雖平靜,人心難測。
投石入水,先是飛濺,再暈開漣漪,最後陡生波瀾。
白中霧與宋晨昏一齊行禮:“莊先生。”
盛宴擡起胳膊,修長的手指妖娆着劃過幾道空氣,對姜至道:“上酒菜,閑人都退下。”
“是。”
“殿下……這是要……”莊谙有些愣神。
盛宴随手在案上拾起一個盛滿酒的金杯,置于掌心把玩,那目光在三人身上流連:“世人皆道:莊白李宋,可治天下。莊玄杭,白中霧,李繼空,宋晨昏。”
“一個昔日策國,一個将任輔國,一個當朝策國,一個現今掌書。”
“你們四人所居之位,乃是天下萬千讀書人至死所求。本宮隻歎那些一生埋在聖賢書堆中的無名之輩,要如何破局呢?”
莊谙聽着盛宴話中之意,略感不安。
白中霧發覺莊谙的臉色有些不好,走到盛宴身前:“殿下謬贊,我輩讀書人求功名但不逐利祿,渴恩遇卻不争高位。一切隻為居安百代昌盛。”
“百代……昌盛。”盛宴來了興緻,擡手舉起金杯,仰頭一飲而盡:“若要居安百代昌盛,不知諸卿該當如何?”
“中霧,此問你可答?”
“終我一生,死而後已。”
盛宴的嘴角微微上揚。
“晨昏?”
“以身入局,落子無悔。”
盛宴輕輕點頭。
“玄杭兄?”
耳邊是盛宴的問詢,也有宮女上菜的嘈雜聲,莊谙有些心亂。
“無念無求,不妄不困。”莊谙垂眸。
“倒……也很好。”盛宴的丹鳳眼裡幾許迷離,隐隐透着輕蔑。
“也罷,本宮隻需人盡其才,而諸卿隻管施展拳腳。”
酒菜已備好,盛宴命三人落座。
“你們三人為何如此局促不安?”盛宴發問。
盛宴起身,端着金杯,立于莊谙身側,笑對三人道:“休論君臣道,為我座上賓。今日我四人隻當舊友重逢,一醉方休,可好?”
“飲盡杯中酒,諸君請盡興。”盛宴飲罷酒,正欲轉身入座,不想一個踉跄,險些滑倒,好在及時扶上了莊谙的肩。
莊谙舉杯的胳膊猛地晃了一下,繼而恢複平靜。那幾滴酒水胡亂地砸在案上,濺濕了他的衣袖,也濕了太子殿下的華服。
盛宴瞥了一眼端坐着的莊谙,隻是借力直起了身子,他伸手擦拭着水漬,無言一笑。
宴上的四人,各懷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總算熬到了宴席結束。
三人向太子行禮告退,一同離開。
盛宴的雙頰微微泛紅,像是宮外的晚霞暈進承冠宮,又落在他臉上。
他立在沒有光的暗處中,隻露着半張臉,遠遠瞧着三人的身影,玩味地笑起來。
莊谙走在白中霧與宋晨昏二人之間。
莊谙并未多飲,腦子清醒得很。
老掌書已經歸鄉多日,通史樓的古籍一事,最有可能知情的,隻有宋晨昏了。
他要想些法子,從宋晨昏身上得到有用的信息。
三人一路同行出了宮,卻都未開口言語。
掌書府的馬車最早趕來,宋晨昏先行離去。宮門外,三人互相道别。
“先生。”待宋晨昏離去,白中霧這才長舒一口氣,走近莊谙。
“您還好嗎?”
“大公子放心,我自當無事。”
“先生可知太子殿下此番的目的?”
莊谙搖搖頭:“猜不透。”
“那有何是我能為先生做的,比如,宋掌書?”
二人的目光對上,莊谙一愣,笑起來:“大公子怎麼總是為我将軍府雪中送炭。”
莊谙想了想,改口:“不對,應該是——霧裡探花。”
白中霧也道:“霧裡探花,為君折取最高枝。”
二人相視一笑。